去年9月,妈妈生病,借着回去照顾的时机,暂时地远离了职场。在我竟然心存侥幸,觉得自己也终于可以趁机休息一下的时候,我知道,我也病了。
一列跋涉已久的老火车,卡在半坡,冒烟儿了。
回家照顾妈妈只是一个借口。一年时间,我没有再供职任何一家单位,一边休息,一边做起了自由职业者。
一隐居地
理想的隐居地,遮天蔽日的黑森林,北欧的极夜小酒吧,京都安静古老的小巷,再不济尼泊尔加德满都羊绒店楼上的一间卧室吧……
但最后也只是结庐于北京通利福尼亚十楼一间小小的公寓里。每天早上,在收垃圾车的轰鸣中醒来。晚上,则伴着飞机、地铁、通朝大街车辆和施工的多重奏入睡。常常想,张爱玲说她喜欢听市声,肯定不是这个吧。
想散个步吧,也只能沿着小区周围转一圈。原先楼下有一排菜圃,简易的玻璃门面,去买菜的时候,老板盯着手机看剧回不过神。还有卖坛子鸡、凉拌菜、多肉和盆盆罐罐甚至廉价女装的——谁会买这里的衣服?有天看到来了一辆大巴车,下来一些背挺得很直领导样的人。一个小男孩躲在树背后,他的妈妈飞快地跑过来抱起他钻进破旧的小皮卡。这排菜圃就变成了停车场。
小区还有个小小的花园,里面也没有多少花,但是天气好的时候,游乐设施间隙、没水的浅蓝色水池里,挤满了祖国的花朵,经过的时候,所有花朵在吹一种小喇叭,此起彼伏。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孩子们依然奔跑如飞,欢声笑语,真是不容易啊。
这就是我的桃花岛和终南山了,现实和理想总有很大差距。即便梦里去了伊斯坦布尔,也总是找不到出去看风景的门。
世界上有两种人是享受不了日常生活的,要么是因为贫乏而时刻焦虑,要么只为烟花绽放的高光瞬间而存在,日常的平淡反而成为不能承受的磨损,我不知道我是哪一种,肯定不是天才,但也不止是焦虑。
我大概是从两三年前开始感受到,我作为我自己,一个存在的主体,在活着。也许是从某个春天,我在大望路万达广场附近,注意到绿化带的花开了开始的。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北京的植物。
今年我第一次注意到北京的月季花,在五月,像妖精一样燃烧。他们出现地非常诡异,仿佛一夜之间就在灰蒙蒙的钢筋混凝土之间长出来了。我在朋友圈发出疑问。有人报告:的确是空降的,园林绿化工人瞬间移植过来的。
北京的植物总给人这样的感觉,不知道突然从哪冒出来,又突然消失不见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十分短暂,跟周围的环境也格格不入。与这个城市匆匆忙忙的行人有十分的相像之处。
我有时候会被一些悠闲的背影吸引。黄昏以后,下班时间,短衣短裤短发的帅气少女,手里甩着一塑料袋吃的,在车灯里晃来晃去地走着。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的女孩,表情坚定,小腿有力,马尾辫直直飞了起来。
只有这些时候,我才意识到周围的人是存在的。其他时候,人们仿佛绿化带里来去无踪的植物一样,总是模糊的,陌生的,只是地铁里像罐头鱼一样紧紧贴在一起的脸,暑天玻璃上形成的呼吸之水,或是擦肩而过不小心撞到的胳膊肘。
高中开始我就在极度的困倦中度过。每个周末早晨,都是在父母叫我吃饭拍打玻璃的声音被反复撕扯。后来读到李娟的书,她说自己有嗜睡症,在阿勒泰的草原和森林里,随时随地尽情地睡觉,天高地远,真羡慕啊。
决心不上班可能与我的“醒来”有关。
二苏醒
不与任何单位缔结生死契约的这一年,虽然肉体还时常疲惫不堪,没精打采,但总体而言我对周围环境和自我存在的感知超过以前了。
好事儿是,我能够短暂地静下心来,观察树叶上雨后的露珠,或者认真用耳朵听取秋虫的吟唱,体会到ASMR带来的安静。季节的变化也变得清晰——秋天的云有一种高级的灰度,一切都加了一层滤镜,姜黄、淡紫、墨绿,时装设计师捕捉得不错,而声音的变远,让我想到侯孝贤电影里说着话但听不见声音的远景。
上周末在八达岭森林公园里,我还在油松林里,静静等到小松鼠顺着树干爬下来、嗖得钻进了草丛里。听说小松鼠会晒蘑菇干,还会把松子藏得到处都是最后找不到。记得有一次,在微博看到一条热搜——小松鼠大口喝下矿泉水,莫名被击中萌点,可入选我的年度最可爱句子前三。
坏事也有:你会更加为生命的无意义感到痛苦,唯一的轻松快乐就是完成一项工作之后的瞬间解脱,就像酷暑中打开冰汽水冒烟的瞬间。接下来就是高度亢奋之后的疲惫,以及再次陷入庸常的天昏地暗——这种体验在每次喝了咖啡之后也会有。
以前,无意义的恐惧会在被动的职场节奏中被遮蔽,只要不加反思地按照别人的期望和始终想要证明自己的动力中进行下去就可以了。心灵感到最轻松的时候,反而是在尼泊尔大地震采访的非正常时期。
后来尼泊尔经常出现在我梦里,我也因为工作关系接连在一年半内又去了两次。我爱上了那里的雨季。从中午就开始爽快地下大雨,一直到深夜。人们只能坐在震坏的古庙台阶上看雨,发呆。黄牛矗立在深夜的大雨中,镇定地承受着。晚上和伙伴一边吃参鸡汤,一边看楼下的人腿被淹了半截,还不慌不忙笑着扫水。五彩的羊绒围巾店铺在雨光中颇有刹寂之感。可惜我的治愈之感不过是一个外人的自我陶醉。谁知当地人又觉得如何呢?
总之当你“自由”以后,你会有更多时间,更多空闲来思考或被迫思考存在的理由。每个早晨你都在茫然中醒来,而不能条件反射地冲向外面的既定轨道。最苦恼的就是偶尔下午小睡醒来,有一种昏睡百年,宇宙洪荒,地球上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恐怖感。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在这里活着?这张飘在十楼的沙发就是我的归宿吗?
(画家:霍珀)
三谋生
不上班不代表不做事,毕竟家里没有矿,精力也需要找地儿放。辞职之前想了很多,随意地写在备忘录上:
初心:养身体考日语英语非虚构写作者讲故事的人
自由职业计划:看电影电视剧什么都要写下来,写公号,看书,写书评
多见(优秀)的人,尝试和了解不同领域和人群,打破定势(或许就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
做点不同的事,比如去咖啡店打工、跑步、学日语、画画、写英文文章、做饭
不是不工作而是去做点喜欢的事
一年过去了,嗯……开始下一年的计划吧。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还是完成了好几项艰巨任务的。譬如去年10月,刚从老家回到北京,心思精神都还没回转过来,就硬逼着自己写了一万字,你可以想象当时肉体和灵魂都大病初愈的人,席地而坐,被七、八本书围着的样子。
还有一次是想去日本旅游,出发前打算努力赚一笔钱。作为撰稿人跟了一个月大型峰会,每天都像机器一样写稿,改稿,连续二十多天,扒了层皮。
最近一次是帮人写书,采访之外,伏案一个多月,每天坚持几千字,身在其中时,尚在可以承受的节奏内,但回头再看,真不知道自己每次是怎么过来的。
平常零敲碎打,帮朋友们写写稿子。作为一个初段自由职业者,依然延续着为生存而生存的惯性,跟真正掌控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节奏,还有很大距离。
尽管如此,期间也因朋友引荐,面试了几次,但暂时还没有真正想全身心地投入某一个组织的想法。
依然要在截稿日期前赶稿,依然要依照不同甲方的要求改稿,依然要跟自己较劲,但是精神上成了游民,对待工作对象的心态也和以往面截然不同了。我只是个打黑工的,实在不行就算了,这样想着,心理压力会小些,但实际上也都挺过去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是所谓的“自由”吗?
(摄影: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
这一年,接电话的恐惧症基本缓解了。打电话给我的人一般都很温柔:某某某?是。我等你。好我下来。送来的不是快递,就是外卖。
这是在都市隐居的便利之处。
说到便利,24小时便利店可以满足一个宅在家里的人的基本需求。饿得不行的时候,穿拖鞋冲下去买份盒饭,一瓶酸奶,心满意足。偶尔还会碰到目光清澈的店员,悄悄瞄两眼心情愉悦。不过唯一那家邻家有一天晚上关门了。晚上十点多去八折抢购了一堆东西,目睹没有表情的店员们把货架清空。心里有点伤感。
此后从那里路过的时候,还会透过拴着锁的玻璃门往里瞧瞧,玻璃上贴着“禁止拍照”。
也想尝试点最不可能的工作,比如唱歌跳舞卖红豆烧帮人遛狗当时尚博主。看到有同行去说脱口秀,打算哪天去看一下。
四我和我
(摄影: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
为了自洽,这一年多读了些书。一直不擅长写读书笔记(或只是懒),勉强记录了些。
李娟的书又买了几本,可是她的新书阵地已经转移到城市或城乡结合部了。一个人生活时,和冰箱剩菜作斗争的故事。在城市和草原的边界建了梦寐以求的院子,被妈妈整成了农家乐,没有小清新,只有鸡啊羊啊牛啊。李娟是在草原的游牧生活中得到了治愈的——她曾经和年迈的外婆在四川长大,瘦小、孤独,被熊孩子欺负,踹胸口。可以想象敏感的她,那段时间是有多么痛苦。
后来搬到阿勒泰和妈妈一起生活,草原的树林和动物,天地与河流,孤独又时常发呆的人们,给了她很多安慰吧。
与自然有关的,还有《山中最后一季》、《等鹿来》。前者,追随着一位在山中生活了半辈子的护林员的足迹,揽阅了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的美景,而护林员最后失踪在林中某处,像无人知晓的动物一样,与自然融为一体了,人们始终在猜测,他是不是找了一个地方悄悄死去了。
《等鹿来》则被作者对动物发自内心的宠溺打动,否则他不会发现,偷东西被发现的林鼠那泪光闪闪的无辜眼神,盘在屋中的毒蛇暴露时无处遁行的奇囧。他描绘黑熊害羞的背影,尤其是那条跟着他一起跨越冰缝的小狗的好奇、挣扎、恐惧和冒死克服最大障碍后的打滚儿狂欢,真是太动人啦。
过野外生活,得有不一般的技能啊!
也读了些黑塞、存在主义咖啡馆、沈从文的后半生、湘行散记、霍乱时期的爱情、石黑一雄的小说等。
霍乱,打动我的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以爱情为理由的活着的执念。
《湘行散记》,几十天在封闭的行船上能写下那么多东西,真是太能写了。而沈从文描绘的湘西村寨,常常用“三三,你如果不亲眼看,就不可能想象这里的美”来吊人胃口。只可惜现在的湘西已经没有那种味道啦。
Kindle上打发时间读的井上靖的《敦煌》,意外地非常喜欢,外国人写的中国历史故事有种模糊感和距离感,却也有种大开大合的凝练和气势。读完想去敦煌参观。
石黑一雄的《我辈孤雏》,当时写在记事本里的是:当和一个人失去联系,就好像那人不存在了一样。他活在你记忆里,再见反而不真实。
还有开年来到北京时读的第一本书《夹边沟记事》,此前一直没有勇气,怕太惨,实际读了的确很惨,人在极端环境下对食物、对活下去的赤裸渴求,惨到令人发笑。
因工作原因读的《中关村回忆》,却有比夹边沟更让人难受的细节——年迈的科学家被逼徒手到高楼外面擦玻璃,挨打,饱受折磨三年后才去世,死前惦记的还是自己未完的菌类大全——人为什么即使这样也要活着呢?
(摄影: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
至于电影,看的比书更多,有些看过就忘,几个月前开始捡起豆瓣,记录读书看电影的痕迹。
选电影也是个凭心意的活儿,就像在公园里,有两条岔路,你会凭直觉选出此刻最想走的一条路。
看电影的最佳时段其一是午饭时间。自己快速煮份面,准备好水、纸巾,扎好头发,席地而坐。优秀纪录片、迪士尼动物电影可以不假思索打开。还有一个时段,黄昏到来之前,从外面回来,拉上窗帘,此时适合看沉郁、惊悚(其实很少敢看)或深刻的电影,让心静下来。
(《熊世界》)
正常上班的人,都是晚上回到家一头栽进影像里,对我来说晚上反倒要关上电视电脑了,趁着夜晚出去放风。
也追剧,延禧攻略掠过前16集开始每天追,那段时间在写比较长篇幅的东西,正好给自己一个节奏。每天勉励自己写到时间就可以看剧,很幸福。
记事本:这两天两个平静的片段,一个是昨天(晚上)6点多突然想去做个大酱汤(应该是看蒋勤勤在幸福三重奏里煮汤受到了刺激),到附近的韩国超市买大酱回家做饭的过程。二是今晚吃了酸辣粉,一件事情有了回应,坐在小桌前挖耳朵,外面是连成一片的蝉鸣。8点有延禧攻略更新,生活规律有盼头(自由的代价是,平静是以片刻来计算的)
最近剧荒,随意打开了《摩斯探长前传》,对这个眼神幽深、有点紧张害羞的牛津侦探很有代入感。英式沉郁也很能让人静下心来。不过推理、情绪,点到为止,困的时候容易睡着。像以前看阿加莎的改编剧,也容易在老太太的絮叨中睡着。
别人的人生,不是灵丹妙药,但多少让人共鸣或通达。外出需要打鸡血,与他人互动要调动脑细胞和社交人格,回到家里扎进书本或电影里,魂穿主人公的一小段时间,对我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充电”。
五我和他人
与他人的相处,是活到现在对我来说最难的命题。这一年我也几乎进行了“休克式”人际戒断。
宅的太久了,下楼丢个垃圾也要辗转半天,做心理建设。整天穿居家服,衣服也不用买了——有次看了黎贝卡洪胖胖的改造计划一时冲动在网上买了一堆,回来试了一遍都不好看又挨个退了,还花了好多时间挑选、纠结,退货,最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真浪费时间啊。
有次去西城见朋友,头一晚上没睡好,早上纠结半天,最后靠着友情的力量出了门,一整天都蔫蔫的。40度高温天,三个人到咖啡馆去看书写稿,咖啡馆的天窗是玻璃的,一会就热的受不了了,回到他们家,鸡同鸭讲地争论了一会我们的社会是整体上行还是在下行边缘这种严肃话题,最后一起愉快地吃山竹了事。
还有一次,一位同样沉默寡言,昼伏夜出,家里的书比砖还多的朋友来看我。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抢券,在京东买书,一下午就过去了。我住最东边,她住最西边,回去要跨越十环。七点多出发,晚上十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