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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7/1 8: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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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

年12月,我们开启了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年9月30日完成了征稿环节,共收到参赛作品篇。经过多位评委的认真评审,最终评选出了8部精品作品,30部优秀作品。

现将获奖作品进行刊登连载,今天,我们将继续刊登三等奖作品——《诗酒趁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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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趁年华

吕洋

第二卷一入江湖岁月催

第十一回黄粱梦破诗酒意鸿门宴隐刀剑光

且说陆扬浑身发软,唯有心口似针扎般生疼,也勉强扶着墙,随潇湘老人走了出门去。似是因为连绵阴雨泡软了草泥,地上印着几道深深浅浅的车辙,皆积着水。陆扬一个脚软,不慎踢到了几块小石头,一下趔趄,裤腿上也沾了些许泥巴。远处传来几声急急的犬吠,似是几条野狗在争食,陆扬远眺而去,只见远方矗立着一颗参天的古树,枝干如虬龙盘卧,缠满了岁月的刻印,苍翠入眼,又喷薄了无限的盎然绿意出来。古树之下,几只小狗正在合力围攻一只大狗,那大狗护着树下一块霉烂的骨头,呲着牙,身上俱是伤痕,却又嘶哑着狂吠着,一次次将那几只小狗的攻势给扑灭。而那小狗却始终不死心,魔怔似的,一只绕前,一只绕后,还有一只从大狗的侧翼扑咬上来,直逼得那大狗应接不暇,只得一通乱咬。

潇湘老人叹道:“这块骨头可有来历,传说是天狗伏虎之时所遗下的虎骨,那大狗几代祖先偶然捡得了,竟将它当作了传家宝,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那大狗自以为筋肉强健,又有虎骨傍身,天降福缘,便一定要守住这只霉烂了百年的烂骨头。唉,本来无一物,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真当是天狗末裔,又怎生死守这一块烂骨头,受那小狗噬啮之苦!”

那大狗终是抵挡不住,呜咽一声,拖着一条伤腿晃悠着爬走了。那几只小狗兴奋地尖叫了一声,同时扑向那块烂虎骨,又搅成一团,撕咬得不可开交。潇湘老人随手拾起一根棍子,呵斥道:“哪来的畜生,坏我清静!”蹒跚着赶了过去,将那几条小狗打散了去。那几只小狗争得血目通红,口吐白沫,却碍于潇湘老人棍风凛冽,只得狺狺狂吠,且战且退。潇湘老人挥舞了几下棍子,也有些气喘,将那棍子沉沉掷到地下,摇头道:“咬得一身伤,前一刻还围攻强敌,后一刻却勾心斗角、各自为家,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扬正思索间,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响凄然喊道:“我不!我不!”陆扬循声望去,只见旃檀斜躺在那古树根瘤之上,星眸紧闭、剑眉深锁,面色潮红,不住地喘着气,额上冒着绿豆大的汗珠,一手正胡乱挥舞着,另一只手却向前伸出,似是溺水的人伸手探向湖海上的浮木一般。陆扬正欲前去,潇湘老人忽喝止道:“少侠不可!”

陆扬疑惑地看向潇湘老人,道:“前辈,为何……”

潇湘老人叹声道:“黄粱梦,梦黄粱;迷情谷,谷迷情。迷情谷乱世间人,旃檀少侠正如阁下方才那般,入了迷情谷,正陷于迷情幻梦之中,唯有自己才能解脱自己罢。若有人强行加以干涉,轻则真气紊乱、武功尽废;重则走火入魔,下半生……难免要落下痴呆的遗症!”

陆扬奇道:“我三人不是由前辈领着,缘清溪,经小山,斩青丛,入石洞,才进了潇湘迷情谷么?怎么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梦,便又到了这棵参天古树之下了?”

潇湘老人捻须笑道:“此间机要,还需少侠亲自领悟。此山存乎?此情明乎?花开,花落,生死,死生,不过是一派无谓的虚妄罢了。虚乎虚?实乎实?此间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陆扬似是隐隐悟出了些门道,正沉吟间,潇湘老人忽惊道:“不好!窈儿姑娘!”陆扬抬头一看,只见窈儿如一只小鹿一般跌跌撞撞地跳跃而来,直向树下痛苦地闭着双眼的旃檀。陆扬脚下生风,踏了云间飞雀,向窈儿喊道:“别碰他!”

窈儿的明眸中却噙着泪花,向陆扬惊惶道:“旃檀哥一定做噩梦了!看他的样子!”足下也不停步,陆扬终是大梦一场,气虚体寒,脚下仍有些打飘,倒让窈儿的“镂云裁月”抢先了一步。只见窈儿一把抚住了旃檀伸出的手,跪下身来,向旃檀柔声道:“旃檀哥,我在呢。在这儿呢。”

旃檀仍紧闭着眼,眉头好看地皱了皱,终是渐渐舒缓了下来。他似是无意识地攥住了窈儿的小手,口中喃喃自语着,忽地将窈儿拉进了怀中,慢慢睁了清夜星月一般闪耀的眸子,深深望向窈儿,低沉的嗓音似是磁石一般:“你来了,真好。”

陆扬抚额道:“完了,旃檀兄坏了。”

潇湘老人呆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果然呐,心结须以缘法解,无忧大师诚不我欺!”

窈儿的脸蓦的红了,向陆扬狠狠道:“呆子!你才坏了!”顺势依偎在旃檀怀中,只是羞得口齿不清:“我……你……做了噩梦吧。我在,在,在呢。”

旃檀只是搂着窈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徐徐说道:“多亏你这妮子了,才把我拉了出来。不然我怕是早就被那千千万万的帝国铁蹄给踏平了,被那心中的刀刃给……唉。”

窈儿也难得敛了无忧无虑的心性,叹道:“就知道你又在做噩梦了。旃檀哥,你是不是又梦见那些东西了。”

旃檀沉沉道:“是啊。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几样东西。可是这次的梦境却无比真实,又无比的……可怕。若不是你拉了我出来,恐怕我真的要陷进这无休止的大梦之中去了。我梦见了你,梦见了陆兄,梦见师父和父亲,不过他们二人的面目似是有些模糊了……唉,赵宋一倾天下兵马围困我晋阳,而那些——”旃檀迟疑了一下,喟然叹道:“罢了,说了也无妨。那些素来同师父交好的门派与武者,却作了鸟兽散,只余下我等几人勉强抵抗。梦终归是反的,在我的梦里,师父同父亲皆尽战死,怒目圆睁,胸前皆被戳了一个大窟窿。我携着你且战且退,直到了……我朱唐的祖宗牌位之前。”

“唉,一把剑,一个人,又怎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呢。”旃檀叹道,“我一边死守我等祖宗灵位,一边勉强提着玄剑乱舞着,那领头的赵宋鹰犬约莫六七十岁的样子,扛着一把紫金重剑,虽已是古稀之年,倒也雄壮,对我哈哈笑道:‘龙种何在?玄剑何为?’那赵宋的兵士也皆高声道:‘龙种何在?玄剑何为?’我匆忙杀着敌,脚下早已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滴血的头颅就像千万只染血的灯笼一般高高飘起在半空中,对我挤眉弄眼的。我向他们回道:‘龙种、玄剑俱在此,插标卖首的一群废物,速速前来送死!’”

“谁知待我话音刚落,背后那奠着祖宗英灵的三炷香就突然被一阵狂风给熄灭了。那赵宋鹰犬形态各异,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了。窈儿,你知道么,死并不可怕,人皆难逃一死,可怕的是……永远陷入这种未知而诡秘的梦境之中,环环往复,无法自拔。”

“半空中忽地就闪过一道雷电,劈在了我身上,挺奇怪,不疼,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待我反应过来时,我背上的玄剑忽地就斜插在了香案之上,将那香灰扬得漫天,混着满地鲜血蒸腾起的血气,竟将整个世界都给染红了。这时,半空中有如隆隆沉雷一般的咆哮声道:‘朱氏十一代子孙旃檀,你愿复兴朱唐,成就无上丰功伟业么?’”

“我呆了一下,说道:‘历代先祖在上,旃檀愿承其重……’话音未落,心中却似被闪电劈了一下一般,兀的一紧,麻痹,似是将整只心脏用密密麻麻的绣花针刺了一般……窈儿,你能体会到这种痛苦吗?万蚁噬心一般的痛楚!”旃檀说着说着,浑身竟然微微颤抖了起来。

窈儿轻轻抱住了旃檀的头,柔声道:“知道,当然知道,看你那难受的样子,我心里也如刀绞似的,当然能知道啦。”

旃檀有些虚弱地笑了笑,道:“小妮子,你尽日无忧无虑的,从小便是一家人手里捧着的宝贝,连打也不舍得打,又怎能与我感同身受呢。”

窈儿委屈道:“那你还来问我干嘛啦,我看着你心疼嘛,你还不信!”

旃檀宠溺地摸了摸窈儿的头,微笑道:“妹妹从小就心疼哥哥,当然信啦。唉,在梦中可不知挨了多少罪,就连现在,心口还隐隐泛疼呢。且说我在地上疼得不住翻滚,那声响又重复道——‘朱氏十一代子孙旃檀,你心里真愿复兴朱唐,成就无上丰功伟业么?’”

“我每答他一句‘历代先祖在上,旃檀愿承其重……’,便有一道雷劈到我的胸口,直震得我五内俱焚、五脏欲裂!后来我实在没办法,只能道:‘旃檀不孝,难委重任。’那声响听闻此语,倒也没再降下雷霆霹雳,只是我蜷缩在满是血的地上,忽地感觉背后有异动……”

旃檀顿了顿,喃喃道:“真的好可怕,好可怕,我只见背后竟然有一尊先祖的牌位随风而逝,就这样在我面前………灰飞烟灭了!”

“从此以后,我每答应他一次‘愿承其重’,便会有一道雷蛇劈落,心口也会裂开一次,淙淙流下鲜血来;每说一次‘不想当帝王’了,一尊祖宗牌位便会随风化去。窈儿,窈儿!这是一种凌迟,无论是那种结果,都是对我心上的一种凌迟呐!”旃檀越说越激动,满山谷都回响着“凌迟”二字的回声,在寂寥的潇湘谷中,同山猿的哀啼声含混在了一块,晃晃,悠悠,连枝上的鸦雀也受了惊吓,“嘎嘎”作声,飞向暗沉的天际。

窈儿抚着旃檀的背,轻声道:“哥哥,旃檀哥,我在呢,我在呢,都过去了呢。”

旃檀勉强镇定了心神,长舒了一口气,向窈儿道:“没事。哥哥让你担心了。还好有我的窈儿妹妹在的。这心上一刀一刀的凌迟可是残忍,我虽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意识都快丧失了,那心口的痛感却还新鲜得很——唉,难道上苍真想亡我朱唐么!若我是龙种,是玄剑之主,是天选之子,又为何要对我此般刁难!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先贤之言,果是有其道理的!”

“不知这般惨烈死寂的循环过了几百年,身后的祖宗牌位也只剩下一尊了。我艰难地爬了过去,一把把那尊牌位抱在了怀中,却看见那牌位上赫赫几个大字,正是——我朱旃檀的名字!这次那空中如沉雷咆哮的声音倒未再响起,而我怀中的那尊牌位,却慢慢地从我怀中脱落,飞升而起,渐渐淡化了去,仿佛从未出现过的一般。我双手使劲向上抻着,胡乱地挥舞着,大喊道:‘不要!不要!不要!’谁知那牌位却似虚空中出来的一般,怎生也触碰不及。就在这时,我的手忽然碰到了另一只小手,我想都没想,便如拉着救命稻草一般将那只小手拉了过来。窈儿呀,多亏了你,我才逃离了这迷情谷的迷梦!”

旃檀说着说着,忽地又将窈儿紧紧搂在了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道:“窈儿,哥哥自小便极信天有其道,人各有命的。梦中的也是,这十六年来日日夜夜的也是——我也不再装傻了。你这小妮子的心思,我可全都知道。还记得林湘竹吗?”

窈儿愣了愣,似是一下被旃檀点破了心思,粉妆玉琢的小脸上红得似是要滴出血了一般,嗫嚅道:“旃檀哥!你,你,别……”

旃檀捧着窈儿绯红的脸颊,说道:““旃檀这辈子实在无奈,祖辈重任担在身上,也不能眼看着一尊尊牌位就此灰飞烟灭了。但是,列祖列宗在上,我朱旃檀在此保证,”旃檀忽地挣扎着起了身,跪在了地上,“待旃檀辅佐父亲将赵宋吞灭,待大事皆了了,尘埃落定了,我也不做什么帝王了,余生便……皈依你吧。窈儿。”

窈儿甜甜一笑,含情凝睇,也携着旃檀的手,随他一起跪了下来。

“列祖列宗在上,我杨舒窈在此保证……永远要和旃檀哥在一起。在一起,一辈子。”

不拜那河山浩荡,不拜那皇銮金辉;不拜那玄剑天赐,也不拜那龙种有为。携着窈儿齐齐跪下,我朱旃檀已不是那晋阳的大河剑,不是那个薪火余烬,不是朱唐家中的破落王孙,只愿今宵做个疏狂公子,花解良人语,共醉那一回。

“此树何树?问情树。树下何人?问情人。有情人,连理根,根结连理望平生。”潇湘老人捻须笑道,怡然自得。

天地无言,潇湘风起,草木随风摇曳,融融和乐。

陆扬此时方才明白过来,同潇湘老人相视一笑,皆不言语,不愿打破此时的良辰韶景。陆扬心中叹道:“迷情谷,谷迷情,想来是迷了世间人,还是清醒了世间人?”

旃檀同窈儿正手挽着手,在问情大树之下并膝跪着,默默无语。谁知就在此时,一个粗莽的大嗓门却打破了此时的寂静——“旃檀公子、窈儿姑娘,你二人又怎在此地跪着?窈儿姑娘又在玩儿啥过家家呢?来吃粥了!”缘是关辉正捧着一大瓦釜的黄粱粥,远远地向旃檀二人喊道。

窈儿忙起身松开了旃檀的手,带着赧意掠了掠额前的乱发,向关辉怨道:“你这只不解风情的大野猪,谁玩过家家呢!看你这样,一辈子也娶不到老婆!”

关辉挠了挠脑袋,疑惑道:“我老关人也精神,又有几亩田庄、几样拿手的功夫,怎么娶不到老婆来着?”自己思量了半会儿,撇了撇嘴,无奈道:“窈儿姑娘又乱发脾气呢。快来吃两勺粥,把肚子填满了,气也没地方放了。”转头一看,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陆扬,高兴得怀中瓦釜也抱不住了,撞了过来,给了陆扬一个大大的熊抱:“饭袋兄!你终于醒转过来了!可愁死我几个兄弟了!来,你是饭袋,睡了两天两夜也快饿坏了吧,快,多吃些饭!”关辉哈哈笑着,用力地拍着陆扬的脊背,若不是陆扬练过功夫,怕早也被他的熊掌给锤得吐血了。陆扬连忙攀住关辉的手,苦笑道:“关兄,哪里还有粥呢!”

关辉大叫一声,这才发现见着陆扬苏醒了太过激动,竟然将怀中的黄粱粥给掷到了地上。潇湘老人面色惨痛地收拾着地上的瓦砾,心疼道:“浪费可耻,浪费可耻!”

“就你老猪,总想着吃,吃,吃!”便从屋内走出了张一帆,急道:“如今旃檀公子同陆扬公子皆醒转过来,并无大碍,只是红鱼姑娘……”

陆扬忽地想起了红鱼,忙道:“一帆兄,红鱼姑娘怎么了?”

张一帆叹了口气,向陆扬说道:“还是请饭袋兄自己去看看吧。”

陆扬急匆匆地随着张一帆走到了另一处屋内,只见红鱼斜躺在一处苇席之上,喃喃自语着,俏脸苍白,素来十分好看的丹凤眸子却紧紧闭着,不时还沁出些泪花儿来。那泪花儿似是染了胭脂,将枕巾染得晕红。陆扬轻轻坐在了床沿,红鱼似是感受到了什么,颤颤地伸出手来,手中似是藏着什么东西,陆扬一滞,也将手伸了出来,就在两手快要触碰到的那个霎那,陆扬似是忽地回过了神来,如触着火苗一般伸回了手,沉沉叹了口气。

“这位姑娘……唉,也不知她小小年纪,倒仿佛经历了几辈子的事情一般,真到了迷情谷中,伤得比谁都厉害。老夫活了不知有多少年数了,头一次看见泪流胭脂色的女子!”潇湘老人望着榻上长颦减翠、瘦绿消红的红鱼,悄声说道,便缓缓踱了出去。

陆扬见红鱼手中始终攥着一只锦团,仿佛若有字隐于其间,方才伸出手的时候,又不慎落到了地上,便探身将那锦团拾了起来。锦团仍还是温热的,散着一股牡丹花的香味,已被红鱼的眼泪给润湿了,隐约也露出些字来。陆扬心道:“这方尺素也是奇妙,定要以红鱼的眼泪润湿了,才能显出字来。”定睛一看,上面似是有一篇文章,以血书成,漆红一片。毕竟是他人之物,陆扬也不好随便翻看,只是将那锦团放在了床榻旁,谁知那锦团通灵一般,紧紧地黏在了陆扬的手上。陆扬一个不慎,便将这锦团抖落了开来,只见页眉之上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胭脂泪”,撞入了陆扬的眼帘。

“胭脂泪,胭脂……”陆扬似是一番黄粱大梦方醒,忽地忆起了什么,又细细往下读了去。

“既然还是无缘,那再等一世也罢。前世赖你陪伴了一辈子,今生报你的胭脂泪,咱们两清了。”那时的红鱼,裙袂飘然,目含珠泪,回眸笑道。

“赖前世终身相伴,今生便还你点点胭脂泪,情债得报,乃敢与君绝。”

《胭脂泪》

贞元二十一年春,余以不倡新法故,数受宦臣所迫,于是年左迁永州述县令一职。后以闲就新诗暗讽庙堂政务,事败祸发,见逮入狱,屡受婴金铁之辱。然后,宦狗俱文珍曲通佞臣,废余为僇人。不料世态炎凉,人心可危,余自为赋闲还乡,弟兄背离,亲友萍散,犹若巨木倒坍而众兽之竞走者,实为狼狈。而余结发妻亦惧牵连故,假归宁之由携子远遁,不复归返。自此,余终日神思倦怠,郁郁寡欢,恍惚终日,可谓厌世至极也,乃寄其身于江湖之间,归隐山林、游历川泽,意在背离人世之炎凉冷暖也。余既游于郊野之中,所历怪事,不得胜数,然终有一事,每咀而思之,其味益胜。因窃恐轶事之亡于川流奔逝者,故于此略为志怪。

永贞五年,余游于潇湘问情山。适逢大雾,浓稠若乳,袭盖山林;前景迷蒙,不可捉摸,遂失道路。余既行走于山野之间,时有哀猿啼叫,怪鸟悲鸣,其声若野鬼哭嚎、山精叱叫,悚人耳目。而余亦无所畏惧,安然阔步于山岚之间。自念山中精怪虽有害人之嫌,然其心性终为实朴,实不及世人之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矣。而吾此数年行于山中,虽有见于精怪者,然终未尝有所毁伤也。未己,浓雾稍落,余翘首远观,见山腰处隐约有一茅屋坐落者,急前访之。山行数里,道穷,渐有一屋现于蒙蒙之中。道旁间杂星点朱华,光泽鲜妍,殷红若血;奇香氤氲,袭人耳鼻,余尤艳之。而反观周旁别无它物,唯余败草枯荑萋萋然焉,蔫萎垂槁而似黯然垂泪者。余奇之,乃叩门而待。少顷,有一老翁推扉见客,其形若苍松,骨若劲柏,童颜鹤发,颇有遗世而独立之飘然气概也。翁曰:“陋居偏僻,寒舍萧然,稀有贵客之至矣,而客何故至诸此?”吾具以告。若翁欣然,引余入室,具茶瓯以奉,曰:“老朽世居山林,不谙世事,山野村夫难闻繁华乡中之事也。今偶遇红尘行客,心尤奇之,君可告之吾乎?”又问:“现世道平欤?逆贼灭欤?”余甚怪之,曰:“现乃大唐德宗皇帝之天下矣!”翁惊,捶胸噫气,懊丧之声连连,甚为愤恨,曰:“休矣,休矣!”余益异之,与翁清谈一二,但觉其言虽寡,终有大警意,刍之品之,满口余香有味。余敬而奇之,探曰:“山岚未散,久坐无事,今见隐士,甚相与投之。愿翁以旧事相叙,一饱余之耳腹矣。”翁沉寂良久,慨然叹曰:“罢了哉,吾其告之矣!”遂具告以事。

汉建安年间,有居士名吕朝亚者,因懈怠繁华、愤恨风尘故,携妻子远遁山林,路遇潇湘山峦而美之,遂落一茅屋于潇湘山麓,箪食壶饮,渔樵度日,自得其清闲之乐也。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寒来暑往之间,其子洋年及弱冠,风华正茂,气宇英拔。其面若冠玉,唇若涂朱,丰神俊采,眉目灵动。少时,其父常以大义导之,素喜读诗书,端方君子,温润如玉。然洋之与世所交甚寡,心性未开,亦无铜锱之臭也。洋日则游于川泽之间,常与山灵相嬉,或舞剑于茅屋前庭者,银光流转间恍若游龙戏凤;夜则就盏青灯细观青史,读至灯火隐微处,常有垂思先贤、出世报国之思。渴则食蕙兰而啜枝露,倦则枕漱石而听流水。悠然自得,全无拘谨。尝有樵人伐薪山中,见洋同百鸟争鸣而欣然得之者,惊之为天人。

潇湘诸峰,林壑纵横,寒潭清碧,山光凝紫,孤鸿渺远,池鳞欢脱。虽野而无奇,然亦有世外之趣也。行之数十里,渐闻水声潺潺如碎玉泻地者,是乃居士之所谓“醉世泉”也,殆其泉水香洌若酒、味甘若饴者,人饮之则必醉,留连乎幽僻之中而不堪入世矣。居士偶得之,遂名之“醉世”,诣在醉世人之耳目而于此中觅得幽趣也。缘溪行且百二十步,逆溯山泉之源,辄可得一异华。《拾遗录》淳轩坊工刻本载曰:“有溪孕山林之秀者,必生异华。”是华也,高且五尺,宽不及两尺,通体漆红,芳华冶艳,赤英烂霞,灼灼然不可方物。而其浓香郁烈,醇美若酿,更灿然而开者,尤有舞伎之飞天姿态也。“一枝红艳露凝香”者,盖其之谓也。

洋偶闻而甚怪之,拾掇诗书行囊,寻而访之;怎奈雾壑迷离,烟霏闭锁,遂迷于山径。俄顷,云开雾落,寒月高悬,朗照当空。月华澄碧,泓泻而下,亮山间曲径。洋自踏月而去,行不过数里,闻有水声淙淙然者,欣然而前。及至,见一奇葩沐于清寒月色中,四围寂然无声,惟余醉世泉漎然若击环佩者也。洋睹得如此胜观,书生意气,雅兴即发,乃盘膝坐于溪畔花前,就明月琼光朗读诗书,饮醉世之水,醉而吟诵风雅,以此相为乐。读毕困倦,乃就溪石为枕,醉眠而卧于满地芳华之间,所寐之梦,其亦香甜。及晓,鸟鸣山幽,时方平旦,遂起而归,但觉衣裳处红香散乱,乃露湿凝香也。自此,洋日则寻山访水,舞剑强魄;夜则相伴花水吟风弄月,细读诗书,自得乎其间。一日,洋吟诵诗书方罢,观玲珑朱华而笑曰:“人皆谓‘红袖添香’者,且是此谓邪?”朱华随风而动,似为颔首。洋曰:“汝亦有灵乎?然终无以所谓者,是为小生之不敬也。醉世溪畔,花开红萼,且谓卿‘红玉’者何如?”华喜,迎风若舞,翩若惊鸿。洋大笑,而情意愈甚。

洋虽从其父避世山野,不问世俗,然终有樵者于潇湘伐采,不免相遇。初,樵夫视之为山精鬼怪,急走而避之;待相熟片刻,遂无防备,尝与洋相谈之。后因言辞不合,意洋乃愚人,遂不相为言。然洋终为少年心性,不堪寂寥之苦,后又时闻过客以种种荣华富贵诉诸耳畔,竟心生悸动,欲以下山一饱其览者,遂请之于其父。然亚终不之许,只得败兴而返,悻然不乐。既于是,洋每将心事诸朱华,红玉枝叶纤然而动,亦有安抚之意也。然后,洋时觉溪水之若染朱砂者,不复清澈,亦未尝在意,终日如前。

年光流转,槛外一瞬,恍若槛内千载。时正值董贼叛逆,战火绵延,数年不绝。饥馑之人流离颠沛,不知所归;良田尽数焚毁,千里无鸡鸣犬吠之声,惟余哭号震天、屋墙坍圮者,其可谓民不聊生也。而董贼自犯上作乱之后,愈为骄扈,不思悔改,反养鹰犬百余人四处搜刮,以供其一人之乐也。尝有樵者因迷山霭故,误入蹊径,见醉世泉畔朱华而甚美之,报诸长沙县令葛周。而葛周亦为擢拔官职,逢迎董贼之意,从数十官兵前取之。洋闻此事,惊,乃仗剑走之醉世溪,舞以相持。葛周以诱言利禄劝之,终不为所动。葛怒,使士卒强取之,怎奈洋剑舞龙蛇,浏漓顿挫,兵士终不能近其三丈以内,遂无可奈之何。葛见旁有溪水淙淙流之,又心生一计,乃命随从燧火烧山,洋急取泉水而灌。不料醉世泉本为酒水所成,不得灭火,反增其势。葛惧,率众而去。

食顷,火凭山风之势,似有吞灭万物之意;然洋终不欲独去,又无计于野火燎原者,恐伤及朱华,乃以身背火,拥而护之。烈火旺盛,高烟焦天,颇有流金砾石之势也。洋于其中,心智渐迷,其具死之意已定也。然恍惚之间,见有一妖冶女子着朱红华衣,艳丽异常,裙袂飘然,状若红莲之初绽者,于烈焰之间款款而来。自云本是溪畔花妖,因孕天地灵气、育雨露精华,鉴其容于溪畔而自生惜怜者,遂通灵性。滋养千年,澄炼神明,以得人形。初见洋,本欲化之阳气而益己寿元,因怜其心性淳朴,终不忍为之。时旷日久,洋与之朝夕同处,相惜相伴,遂渐生情愫。然终为人妖殊途,不敢相见。其后,洋时与说及世间繁华者,窃恐洋一去而不返,遂流“相思红泪”,染溪流朱红涩苦,而洋时饮之——至此,业已私定三生也。“妾欲以终生事君焉,奈何遭此横祸,终不得了之。而今风火迅猛,其势若不得具生者,而贱妾亦因相思劳甚,力不能有所及也。君若顾念旧情,且归于潇湘草庐,待妾轮回百载后,方可修得圆满。”言讫,回眸浅笑,目含朱泪,犹若泣血,曰:“愿勿以相忘。”遂幻灭于火海之中。洋亦晕厥,不知人事,隐约偶闻有尖唳甚悲者,响彻山岭,引得惊雷闷哮,浊云暗滚,然后胸中自有凉意也。旦日,洋渐醒于一片废乔枯木之间,急寻朱华伊人,唯存漫山繁华,遍润朱粉颜色,循风而摆,明媚异人;反观足下焦地,寸草无生,满目凄然,醉世之溪亦已涸也。惟余胸前衣襟,点点斑斑胭脂泪痕,如膏如露,如醴如脂。于是,洋方觉恍然如梦,遂踉跄回庐,终日相守,以尽余年。

老翁言毕,尚叹息不止,而余于此方悟,不觉已泪流而湿颊也。翁曰:“客莫惊怪,尚闻鄙言。百年之期,其也过之五倍尔矣。每清凉之夜,三更方觉寒透衾被者,半宿无言,推扉望月,而满眼皆为当时之景者,不觉泪与灯花具落也。”又歌曰:“风兮,风兮,所卷松涛,是为昔日之所同听乎?月兮,月兮,所华诗书,是为昨日之所共读乎?已而,已而!人兮今之所异处耳!”遂不言语。俄顷,余有困倦意,乃再拜而入室,寝而睡之。是夜始闻有泣幽咽之声断续连绵,悲人之至。旦日,余觉而起,方欲辞,而觉身卧于一涸溪之旁。而观旧庐所在处,惟余几点胭脂泪痕染于焦地之上,犹若泣血。庭前花尽枯萎,不复光鲜。而老翁亦遁去,不知所之。至此,余始觉如梦。

“愿勿以相忘。愿勿以相忘……”陆扬反复默念着,不觉痴了。要了一份笔墨纸砚,沉吟片刻,洋洋洒洒地写道:

诗酒剑有言曰:悲夫!辗转千年而化其灵魄为甘霖舍身扑火者,一叹红玉之痴矣!世人皆道夫鬼魅者性情无常、心怀叵测,然其亦有情也欤?且观夫红尘之中,人情浅薄,世道险恶,其较之真情者不亦远乎!而观吕洋,殆远离红尘故,百年之后,其身应殁,而化相思执念者隐于山中,子午终继,苦等数百年而终无以相见,其亦为报区区回眸之一瞬矣。悲甚,其之情也!然吾终为孤身一人,无亲无凭,徒有川流之空逝也。盖繁华应似江流溢彩,因风黯灭;政业消歇、功名涣散,其大抵如此。料想吾辈鞍马不离,劳顿半生,犹似空枕南柯而尚酣眠者,恍然惊梦之时,方觉所谓世事人情者,皆为梦幻。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若清心一世,隐于野而钗敛于匣内,闭剑藏锋,方无年华易逝之悲也。只怜旧时明月,终不渝相照,徒亮余一世清梦耳。

搁笔凝思半晌,又续道:

年荒避世邂若翁,焙茶相与志悉闻。

情迷芳华痴几度,泪染胭脂落三生。

泉酿去岁尤枯水,月明今夕映何人?

自叹钟情多鬼魅,遂将拙笔谱奇闻。

续罢,沉沉一叹,不觉夜已深了。陆扬将那血泪尺素细细叠好了,望向榻上仍闭目熟睡的红鱼,见她像个小女孩似的,朱唇微微嘟起,似是在和谁置气一般,微微一笑,想到:“平日里那个妖冶明艳的河洛花灵,到底来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罢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也太多了,唯有表面上的鲜妍明媚,才能让她在这个纷杂的世间保护好自己吧。谁又不是一只内心柔软的刺猬呀。”心中不觉生了几分怜惜之意,将那锦团又轻轻塞进了红鱼手中,复又坐到床沿上,柔声道:“红鱼呀红鱼,在我的幻梦中,你曾对我说过,既然还是无缘,那再等一世也罢。前世赖你陪伴了一辈子,今生报你的胭脂泪,咱们两清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随身带着的这篇《胭脂泪》,又是什么意思呢。你这河洛花灵呀,上辈子是否又是那翩若惊鸿的‘红玉’呢。好想穿越回前世,把自己打个稀巴烂,既然明知公子无缘,为何又要似那骀荡春风,一晃,便温暖了你整个花季。”

“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不容溺进去的。”

“是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便是注定用来错过的。”

“是不是向来的无缘,都是一种染血的情深。”

“仿佛有些人,是命中注定要错过的。命中注定,一生,又一世。”

“我真是个榆木脑袋呀。我不知道……钟情什么的,唉。前二十年,一直想着诗酒趁年华,一直不想被束缚住。但是……这份自由,真的值得我去守候吗。”

“这辈子我……只有婉儿了。”

“人这一生,总能遇见一个女孩子,一个回眸,便惊艳了一辈子。但是……能陪我诗酒年华的人,终归是抵不过……诗酒飘零的啊。”

“红鱼,红鱼。”陆扬轻声唤道,“两世以来,难为你了。”

红鱼的手蓦的紧了紧,口中呢喃道:“愿……愿勿以相忘。”

陆扬道:“忘是忘不了了。你还没打个招呼呢,便在我心里染上红绡颜色了。”

红鱼又喃喃道:“这是个梦吗。为什么在梦里,我都不能……触摸到你的温度。”

陆扬柔声道:“傻瓜,这就是个梦罢了。人生如梦,悲欢几何?快醒来吧。”

红鱼忽地又涌出泪来:“不要,不要,不要走,不要……”

陆扬道:“我一直在这,不会再眼看着你散落成洒洒飞花飘零在临安城里了。你不醒来,不让我再见到那个笑靥如花、艳冠河洛的祝红鱼,我便一直不会走的。”

红鱼的蛾眉微微一颦,忽地又舒展了开来,转了个身,酥手不经意地勾到了陆扬的手上,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即将那丹凤眸子缓缓睁了开,眼神空洞,目光呆滞,喃喃道:“纵使我能算清天下的情事,却始终也算不出自己的前世今生呐。”

陆扬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笑道:“好你个红鱼,总算是醒了。可愁坏我了。”

红鱼转过身来,呆呆道:“陆扬,你一直在吗……”红鱼呆呆的样子,倒比平时那明艳、热烈的模样可爱多了。红鱼迷茫地四处环顾了一阵,自言自语道:“你这煞星,说好走了,又为何再来招惹我,我……”低头一看,只见手上紧紧攥着那只锦团,便如被冷水浇了头一般,霎时就清醒过来了,脸上似是燃烧着鲜艳的红晕,妙目含泪,扬手便打了陆扬一下:“你……你好不害躁!你……如此无礼!无礼!无耻之徒!啐!”

陆扬一扭身,慌忙躲了红鱼的一巴掌,无奈道:“红鱼姑娘怎么刚醒来就打人?”

红鱼手中攥着那团锦团,语无伦次道:“你……我贴身的东西,你又怎么……拿出来!我衣服上怎么红……红的一片?你!你!”“你”了两声,竟然呜咽了起来。

陆扬看红鱼那梨花带雨的模样,不觉慌乱了起来:“红鱼,红鱼,我是那样的人嘛,这锦团一直在你手上攥着,我见它掉了,才捡起来给你的,你……你别多想!”

门忽地“哐”的一声被推开了,关辉打着哈欠,叫道:“谁吵吵嚷嚷的,来打搅大爷的美梦!一壶酒没喝完,就被吵醒了!”看见红鱼呜呜咽咽的模样,又看了看手足无措的陆扬,瞪着眼叫道:“啊嘞!是我关辉的不是,打搅了美事,乱走错房了!”

陆扬急道:“关兄!唉,野猪!野猪!我们又有什么美事!”

谁知关辉这一叫,就算没被红鱼吵醒的人,也被他给喊醒了。一时间,本是沉寂的潇湘剑派又活络了起来。窈儿、旃檀一起走了进屋内,窈儿拉着脸向陆扬嘟嘴做了个鬼脸,旃檀奇怪地看了陆扬一眼,摇了摇头,陆扬哭诉道:“旃檀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不然是哪样?”大司命、少司命二人携着手,一把推开了陆扬,一边安抚着红鱼,一边向陆扬怒道:“天下男子终不如女子,一个个如馋猫儿似的,祸害女孩儿!”

潇湘老人也由河伯扶着,颤巍巍走了进来,看了看陆扬,再看了看红鱼,痛心疾首道:“果然是少年难过美人关,潇湘梦罢了,竟然还不醒过来!”

陆扬见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而越描越黑,大喊一声:“大家听我说——”随即颓然地瘫坐在了床沿上,为了避嫌,又往外挪了两下,这才说道:“大家想得太多了!我和红鱼又没有什么!”便将事情简单地说了清楚。窈儿叹惋道:“嗨,原来没什么事啊,回去睡觉啦。”便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拉着旃檀出了去。旃檀无奈道:“小妮子,你睡你的房,我睡我的房,你这样拉扯,瓜田李下,我不成第二个陆兄了!”

众人皆哈哈笑了起来,红鱼听了,也难免破涕为笑,却仍旧将脸羞得通红,不敢看陆扬一眼,转而向窈儿怨道:“你这丫头,不去和你旃檀哥‘回去睡觉’,来这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窈儿“呀”的一声轻笑,蹦跶着出来了,说道:“红鱼姐姐可别舍不得臭陆扬,快来追我嘛!”

红鱼笑骂道:“你这小妮子,真真皮痒了!”一个挣扎,也勉强站起了身,一个不稳,却又软软地倚在了陆扬怀里。陆扬没有防到这一着,老脸一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忙将红鱼放到了榻上。红鱼“哎哟”了一声,怨道:“你又不知轻重的……唉,你还不快走!莫非看我惊惶无措的样子,陆公子心里高兴?”

潇湘老人也笑道:“是我们冤枉陆扬少侠了,红鱼姑娘,久梦初醒,定是疲了,且歇转一下,司命姐妹,你们拿些吃的给红鱼姑娘去。陆扬少侠且随我来一趟。”

陆扬看了一眼颊晕花色、低头不语的红鱼,苦笑了一声,也随潇湘老人走了出去。

此时已近二更时分,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明月如水,皓皓西沉,别枝惊鹊。“怎么样?”潇湘老人叩了叩杖,笑问道,“这几日你可悟出了些什么?”

“虚虚假假,真真实实,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我看潇湘,潇湘看我,相看两不厌,世事常变换,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陆扬沉吟道,“此山存乎?此情明乎?黄粱梦,梦黄粱;迷情谷,谷迷情。缘清溪,经小山,斩青丛,入石洞,只不过是路过几处水塘,踢到几块小石头,踏了几株杂草,才看到问情树下的几处狗洞罢了。世人咬来咬去、争来争去,便如大狗咬小狗、小狗咬大狗一般,一块烂骨头,便争得你死我活,谁知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蚂蚁看芥子如泥土,我看蚂蚁为尘埃,天神看众生为虫豸,又有什么物事能看天神如沙砾呢……人身无限小,人心无限大,潇湘暮雨夜知闻了,才知是自身的宿命根本,往者不可复兮,冀来者之可望,既然潇湘梦醒了,便要将人生这一场大梦做好来;既然身处于一派幻梦之中,便要明心见性,将心通透了,万事也皆自然大美了。正如前辈所说,道路一坑一洼,人生一起一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心通透了,什么皇图霸业,什么一派之主,又有什么要紧事!”

潇湘老人哈哈笑道:“甚好,甚好,少侠如我一般,也是半个通透人了,继续说下去。”

陆扬沉吟片刻,也说道:“正当时,莫负诗酒趁年华……前辈,你说为何这秘籍以‘诗酒飘零’为名,其中几句真意却是如此的飘逸洒脱?诗酒飘零同诗酒趁年华,不也是芥子须弥、虚实相生的!年华消逝了,诗酒倾尽了,方才诗酒飘零;诗酒飘零之时,若道心能澄澈,那依旧是‘诗酒趁年华’,才是‘正当时,莫负诗酒趁年华’。前辈,你说我解得可对?”

潇湘老人道:“少侠且说便是,老夫早已武功尽失,再难对江湖之事有分毫的兴趣了。”

陆扬惊道:“那为何……河伯前辈说您老武功深不可测?”

潇湘老人微笑不语,陆扬这才回转过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深不可测,不就是浅不堪测嘛!虚实相生,哈哈,如今两心方才通透哇!”

二人不禁相视大笑。陆扬又道:“所谓莫负诗酒趁年华,不只是饮酒作诗快活罢了,那叫醉生梦死。诗酒趁年华,便是顺从一个自然的状态、一个自己的心境做事。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一身青白,一壶潇洒,一剑自在,一生不羁;为报赤诚照肝胆,莫负诗酒趁年华!有这一份通透的心境,接人待物也好,舞剑作诗也罢,方才能臻入一个无为却有为的化境。以往也与高徒白忘川前辈交过手,凭借一腔酒意方才勉强接过他三招;再远了说,无论是与寒山门徒梅平德交手还是同天鹰派四位,也是一诗一剑、一剑一招,威力竟不可与寻常剑招同日而语的,无他,唯心意耳。酒入心扉,狂意骤显;诗酒相济,剑舞即大成。诗酒意,好一个诗酒意!无论是使剑还是使刀,十八般兵器,皆能成就一派‘诗酒飘零’的大成!”

“岁寒三老之中,松武同柏尘寰亦有领悟过那‘诗酒飘零’中的诗酒意,其威力虽大,也只是依样画葫芦罢了。画虎难画骨,太过拘束呆板了,反而画成了犬!这‘诗酒飘零’中的真意呐,还需要自己领悟。之后若得空,倒能和寒山寺中的吴越老前辈讨论讨论。”

“至于诗酒真意嘛,”陆扬笑道,“世间又有多少痴人,定要死啃那块烂骨头,最终落得一场空呢。有的贪图钱财权位,有的沉溺于美色画皮,有的勾心斗角、两面三刀,有的怀揣一腔热血,却沉溺到自己的家国大梦之中了。他们皆心有所待、意有所缚,是领悟不了这诗酒真意的真谛的。我想,一味想着诗酒飘零,终是会被束缚住,参悟不透的。放下即为拾起,只有放下什么拳谱剑谱,什么痴心野心,拾起自己的赤子之心,才能真正地悟了。”

陆扬顿了顿,向潇湘老人道:“我,南屏诗酒剑陆扬,愿诗酒趁年华,不负平生意。”

潇湘老人大笑道:“妙哉!妙哉!诗酒趁年华,不负平生意!少侠若能悟到这一着,潇湘一行也算是没有白来了!谁说那‘诗酒飘零’定框死在一部书册中了呢?诗酒都飘零了,那什么家传秘术、不世武学,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依老夫看呐,天下本就没有‘诗酒飘零’的书册,而公子心中自有名为‘诗酒趁年华’的真意!”

陆扬向潇湘老人一揖,道:“多谢前辈指点。”

潇湘老人摆手道:“欸,是你自己悟出来的,老夫还要感谢少侠的指点呢!”抚了抚手中的拐杖,沉吟片刻,又缓缓说道:“只是……少侠的心性通透了,武道定有大长进,不过这所谓迷情谷嘛,‘情’之一字还是最为首要的。亲情也好,友情也好,爱情也罢,又有多少好侠客,豪气干云,逍遥自在,却栽在了‘情’上。不知少侠……”

陆扬也沉沉叹道:“早先听闻旃檀兄说过一句话,‘我纵使能看清楚每一剑的去向,却是怎样也看不清楚人心的。’我想,我纵使能通透了‘诗酒趁年华’的真意,纵使能读完天下所有的诗书,却是怎样也看不清楚——‘情’这一字,究竟是如何写成的。”

“那……少侠是否还想再履潇湘谷,哪怕再做一次,那样的幻梦,不也值得此生了。”

陆扬沉吟了一阵,笑道:“多谢前辈美意,那梦中虽有温存之处,叫人溺于其中,无法自拔,归根究底,也只是提醒众人要珍惜眼前人罢了。既然参不透‘情’这一字,那么珍惜眼前人便是;既然我二人两心皆通透了,前辈此语,未免过多了。”

陆扬俏皮地向潇湘老人眨了眨眼,潇湘老人哈哈地笑了起来,拿拐杖轻打了陆扬一下,说道:“还是你小子合老夫口味,此般心性悟性,若能坚守下去,未来成就怕不下白忘川!”

陆扬笑道:“前辈谬赞了。纵使如白忘川前辈此般独步武林之人,也难免为情所困呐。难,难,难!”自己心里也道:“这一行来,也见了不少情痴,又有谁敢说真正能参透呢。梅平德所发之情,全被色欲所束缚住了,自然不算是真情。梅点墨对师娘的一番痴情,别说师娘了,就连我等旁观者也能隐隐感受到的,只不过这痴情终是一派无果的单相思罢了。旃檀此番潇湘之行,悟是悟了,却还是被自己的家国大梦给束缚住了。反倒是林湘竹同不情和尚最为通透,只是都喜欢上一个自己心里喜欢的人罢了,是男是女,是优是娼,又有什么分别呢?此番感情,是世人最为不屑的,却也是最简单、最纯洁的啊。若识本心,方得解脱,这才是‘情’字的归路。而我……”

陆扬沉沉叹了一声,思忖道:“梦里也歌道,念旧情,竹马青梅,一湖风月溢荷香,空回首,胭脂红雨,河洛无处不飞花。什么‘诗酒趁年华’的潇洒侠客,于‘情’这一字,明明就是个大糊涂蛋。唉,实在是难呐。”

“确实难啊。”潇湘老人叹道,“这百年来,唯有小徒白忘川驽钝,心中无情,方能不受蜃楼幻梦所扰,安然出入这迷情谷呐。谁知……无情之人,便如一块千年寒冰,若是偶然间被温暖了,心中的感情也皆如汪洋恣肆,决堤泄洪了。真难为这孩子,这几年是怎生过下来的了。唉,陆少侠,若你日后再见白忘川之时,可否帮我给他带句话。”

陆扬恭敬道:“谨遵前辈之命。前辈但说无妨。”

“放下吧。”潇湘老人寂寂道。

陆扬沉默不语。

辉星皓夜,墨苍千里;萋萋芳草,流萤舞翠。六月潇湘,空山新雨;月华澄碧如洗,云开雾落,天下一片清明。立夏已至,小暑未暑。凉。清梦甚惬。

一夜倒是睡得极香。

第二日,陆扬正酣眠,忽地被一阵叫声给吵醒了,睁了惺忪睡眼一瞧,缘是关辉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到了一流溪水当中,正提着衣服惊讶地哇哇叫着。旁边旃檀无奈地苦笑着,窈儿则兴高采烈地拍手大笑着。陆扬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几人正躺在山间的一片旷野里,而那潇湘剑派却不知去何处了。陆扬方欲起身,却感觉到有人似是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回头一看,缘是红鱼竟然睡在自己身旁,鬓云乱洒,睡颜恬淡,又添了几分娇憨的意思来。陆扬轻轻推了推红鱼,道:“红鱼姑娘快起来,你看……”

红鱼也瞌铳懵懂地醒了过来,见陆扬正在旁边,兀的向后退了三步,怨道:“一大清早怎么来吓人……”话音未落,却道:“怎么一梦之后,又到了这块地方……”沉吟半晌,探身过来戳了一下陆扬的手,又疑惑道:“能触碰得着的啊。温热温热的,这也不是梦呐。”

陆扬笑道:“红鱼做了几日的梦,倒真成个呆子了,此山存乎?此情明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潇湘剑派,又在何处呢?我们又在何处呢?”

五柳庄主皱眉道:“那潇湘老人又去哪儿了?那河伯、山鬼、司命姐妹又到何处了?怪事,怪事,定是主人将我们用香迷了,连夜抬了出去。唉,楚地终究未有开化,此般待客之道要是传到江湖上,看往后有几个要来潇湘剑派拜访的!”

陆扬道:“一帆兄言过了。或许……咱们就从未来过这潇湘剑派,而那些人啊事儿啊屋子啊,关兄肚里的黄粱米饭啊,都只是山岚所化、蜃气所成,一派清梦罢了。”

红鱼叹道:“唉,这梦做的我都有些魔怔了。这几日遇上的怪事,都能写成一本书了。”

陆扬笑道:“书名都想好了,《诗酒趁年华》怎么样?”便同红鱼、旃檀细细说了这几日的所感所悟。讲到“诗酒飘零”与“诗酒趁年华”处时,众人也皆嗟叹不已。

旃檀道:“不管怎样,我一众远涉潇湘,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大河剑始终掌握在父亲的手上,而陆兄也知晓了南屏‘诗酒趁年华’的真意,大家都有各自的收获,是时候该回去了。”

关辉也道:“是极是极,这几日黄粱米饭吃得我老关手足都没力气了,怪不得那山鬼老弟面黄肌瘦的,整日里不吃肉饮酒,只吃些黄粱米饭黄粱粥,拉屎也拉得是黄粱味道!”

五柳庄主笑道:“粗鄙,粗鄙,臭不可闻!你老猪什么泔水也能吃下,又怎能领悟潇湘老前辈的养生之乐?天以五德之炁养神,地以五谷之味养形,看你老猪脑满肠肥的样子,是该吃些粗粮来调养调养自己那副臭皮囊了。”

关辉不屑道:“看看你这猴精身子,倒和那山鬼老弟没什么两样了。你再不吃些‘泔水’,架也打不成,天天要被我关大侠给欺负!”

张一帆冷笑道:“怎么,刚出谷就要打架?”

红鱼忽道:“二位请先歇歇。庄主,借你吉言,你看……”

众人循着红鱼的目光远眺去,只见东边苍翠层林之后,尘头大起,旌旗飘扬,那黑旗上绣着一只老鹰,星眸未放瞥秋毫,频掣金铃试玄毛,肃杀之意凝于其中。旃檀沉声道:“惟擒燕雀啖腥血,却笑鸾皇啄翠筠。这是……赵宋黑鹫军。”

一时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涣山崩,便从树林中涌出了百余名兵士,将众人包围了住。那兵士皆头戴八角冲天盔,身着明光甲,或配陌刀,或配短剑;或配弓弩,或配长戈。兵士之前又有几位驾着铁马的将领,身着玄色鹰翎宝铠,头戴乌金和叶盔,那马也雄健非凡,皆配玄鞍玄辔,神采奕奕,英武非凡。

“此非善类,大家小心,戒严。”陆扬面色凝重道,也抚住了腰间配的青钢剑。

只听得一阵金鼓连天,那一众兵士忽地闪出了一条道,便有一人缓步踱了出来,那人朗声笑道:“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陆兄,旃檀兄,说过小弟要做东的,江湖再逢,豪兴不减,不亦乐乎?且来再把酒言欢呐。”陆扬一看,缘是那岳阳楼上结识的罗泓,旁边跟着家仆罗非凡,正轻摇纸扇,向陆扬几人走来。

罗非凡向那罗泓道:“陛下,不可妄……”

罗泓皱眉道:“同朋友叙一叙,又有何妨?非凡,你还是气度太小,”

早有兵士设好了三只板凳、一张石桌,上面放着几壶酒水、几样时令的鲜果与几盘下酒菜。虽隔了有一里路远,关辉却早已闻到了烧鸡烧鸭、美酒佳酿的味道,两只眼睛都快飞出去了,道:“来,来,罗兄,好久不见!我老关来和你吃吃酒、聊聊天!”

张一帆喝止道:“猪头!尽会贪吃!那是鸿门宴,你去了,脑袋都没了!”说罢,面色也凝重如水,向陆扬轻声道:“陆兄,怎么办?”

旃檀心知这一行人唯有陆扬、自己同三位酒囊识些功夫罢了,要真对上威名远扬、兵强马壮的几百位赵宋黑鹫军,几是死局,谅他的沉稳心性,不禁也叹道:“红鱼啊红鱼,倒真被你一语成谶了,若是当初就动了手,怎又会有此般烦恼生出来。”

陆扬吃过亏,忙道:“红鱼姑娘也是揣测罢了,世事终难定,既然走了,便走上前罢了。”

旃檀沉声道:“正合我意。要战就战,先饮两杯酒,也好壮胆气。陆兄,走。”

陆扬笑道:“好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哈哈,我倒看这罗兄肚中除了那些迂腐墨水,还有什么好东西!一帆兄,你们几位先在此待命,旃檀,我们走!”

艾力捻须笑道:“果是能蜚声江湖的年轻翘楚,泰山崩于前能不变色,知难而上,从容而行,不畏艰险,实在是令人心服。”

关辉也咽了咽口水,向陆扬二人比了个拇指。

窈儿急道:“艾力爷爷还笑得出来!这可是有几百个人呐,旃檀哥怎么如此莽撞,臭陆扬,你赶紧劝劝他!难道你脑子也坏了?”说罢,扯了扯旃檀的衣袖。

旃檀向窈儿笑道:“那天在问情树下,我也不是成了一个呆子么。窈儿呐,你终究是个小女孩儿,不知轻重的,哥哥……自有安排。”嘴上虽又安慰了窈儿一番,心中也揪了紧——自己的安危先搁在一边,别的不说,一定要把窈儿平稳地带回晋阳。

窈儿见旃檀强装胸有成竹的样子,嘟着嘴,也放开了旃檀的衣角。旃檀又柔声劝了窈儿几句,说罢,同陆扬对视一眼,含笑点了点头,二人也远远去了。

“棨戟遥临,襜帷暂驻。不知贵人莅临此地有何贵干?”陆扬向罗泓抱拳道。

罗泓哈哈笑道:“岳阳楼一别,也有数日了。想洞庭湖畔,君二位遥襟甫畅,逸兴遄飞,谈吐天下骏马,品论世间君臣,在下虽不敏,也与二位意气甚相投的。这不,在下又来寻二位再续前缘了——怎么,二位难道没有想我?”

“既是能腾蛟起凤的疏狂公子,却又怎生携这紫电青霜,罗兄,不,太子爷,这卖了满舱的茶叶,倒全换了兵刃,又要用在谁身上呢?”旃檀淡淡道。

“哈哈哈!”罗泓大笑道,“旃檀兄果是明眼人,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虚以委蛇了!先前实在是有要务缠身,不得已取了个假名称,来,在下赵瑞麟,结识二位少侠了!”说罢,拿指微微向面上拨了拨,一片画皮便飘落到了他的手上。陆扬去瞧那赵瑞麟的庐山真面目,只见他方面大耳,龙骨突出,眉长入鬓,双目炯炯有神,乃是天生的龙种之相。赵瑞麟又笑道:“当时红鱼姑娘也说过,英雄不问出路,来,咱们饮酒便是。”说罢,也为陆扬、旃檀各自斟了一杯酒,自己一饮而尽,道:“在下先干为敬!”

陆扬同旃檀相视一眼,也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陆扬道:“太子可知道那饮酒八法么?”

赵瑞麟笑道:“在下学疏才浅,愿闻其详。”

“第一法,看书,读经,撰文的时候,宜独酌。第二法,三五酒伴,遨游大好河山,或坐或卧,吟诗作赋于花前月下,其乐融融,这是雅酌。第三法,酒逢知己,互照肝胆,豪情干云,相见恨晚,兴尽方休,这是豪饮。第四法,愤恨愁怨,积郁于胸,只求一醉,以解愁绪,这是痛饮。第五法,寿庆喜宴,千里逢迎,高朋满座,猜拳行令,自然开怀,这叫畅饮。第六法,天寒欲雪,绿蚁撇尽,同素心人浅盏慢酌,兴尽而止,这是浅酌。第七法,闲来无事,斟酒赏月,花影阑珊,凄凉哀愁,感之于心,酒不醉人,人自醉也,这叫心酌。第八法嘛……乃是一群酒囊饭袋、高阳酒徒,饮酒比剑,逍遥快意,自然得乐,只要好酒,无论男女,无论出处,皆兄弟也,此为乐酌。”陆扬缓缓说道。

赵瑞麟抚掌笑道:“妙哉,妙哉!好一个饮酒八法!好一个诗酒剑陆扬!陆兄且说,今日我三人一饮,又是那饮酒八法之中的第几法呢?”

陆扬笑道:“昔者齐之赘婿淳于髡受齐王赐酒,齐威王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後,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韝鞠鯱,待酒於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後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我等自是一群粗糙的酒囊饭袋,鸬鹚酌,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日日须倾三百杯。太子贵为龙种,饮的也是仙露琼浆,同我二人本有云泥之别,是故本无什么饮法的。”

“欸,陆兄迂了,既出了朝野,难得清闲,勉强做一回逍遥散人嘛,又论什么云泥之别呢?龙种是天生的,人却是自己活出来的,再说了,旃檀兄……”赵瑞麟目光如炬,含笑向旃檀道:“旃檀兄不也是蛟龙之种么?”

气氛凝滞了起来,潇湘峡谷中清新的空气仿佛也有了重量,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身后的军士忽地又擂起了二番鼓,其声隆隆,摄人心魄。红鱼一众远远观望着,只见那宴席间似是隐着刀光剑影的杀伐意味,而三人却依旧巍然不动、谈笑自若,不禁想到:“旃檀、赵瑞麟二人胸中皆有甲兵,针锋相对,虽明面上二人仍还在举酒尽欢,无形之中却早已短兵相接了;陆扬因悟了诗酒趁年华的真意,心里通透多了,举止也潇洒。唉,三人的此般气魄若传到江湖上,定能让众人交口相赞,传为一段佳话,只是……”

“唉,今日一劫之后,也不知能不能安然回到晋阳了。”窈儿望了望那边几百名兵强马壮的黑鹫军,也感受到了冲天的肃杀之意,轻声叹道。

且说鸿门宴那边,旃檀也笑道:“陆兄所引的淳于髡也有过此言——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敢问太子,不知此鸟何也?”说罢,星目溢彩,雄霸之意顿生。

赵瑞麟愣了愣神,随即大笑道:“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哈哈,好一个旃檀兄!虽身陷虎窟龙穴亦不改其志,我赵瑞麟实在欣赏你!”

“当时戏论天下骏马,余言未尽,太子便因事而走,实在是憾事一桩。如今又有兵戈林立、真龙相伴,如此……良辰好景,不如学那孟德青梅煮酒,戏论天下英雄,宾主尽娱,岂不美哉?”旃檀又饮了一杯酒,眯着眼轻抚着腰间玄剑,淡淡道。

赵瑞麟道:“曹孟德有言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在下虽身居庙堂之高,也有听闻江湖传言道‘龙城多俊秀,旃檀独一档’的。旃檀兄乃是化龙天马,又久历江湖,名扬四海,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

旃檀朗声道:“好!赵兄我且问你,有一人慈悲度世,惩恶证道;雄风自律,守阳自刚。貌古眉如雪,看经二十霜。寻常对侠客,只劝疗心疮。此人可谓是英雄?”

“枯木大师自然是得道高僧,然其只入世,不出世;只济世,不定世,又怎能除却世间疾苦?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也不过是白纸一张罢了,难堪大用。还是晚辈不敬了,虽是年高德劭的长辈,大师——不能算是英雄。”赵瑞麟向北一抱拳,淡淡笑道。

“击铗而歌,不过三调,剑未离鞘,人医无药!携断剑,啸长歌,京都血夜,天下震荡!弹铗而行,唯我忘川!天下第一剑客,弹铗剑歌白忘川,可算是英雄?”

“勇则勇已,匹夫之力,又怎奈何大河东逝、万马奔腾?一人一剑,又何以逆天?大丈夫为‘情’之一字处处掣肘,又何以雄霸武林?京都血夜,也不过是侥幸京中高手皆随父皇微服私访罢了。白忘川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剑客,却算不了英雄。”

旃檀心中一紧,又道:“寒山剑派,岁寒三老,寒梅墨笔,能书日月;枯松大手,能搅乾坤;苍柏清音,其声铮铮,敢问此三人可是英雄?”

“哈哈哈!冢中枯骨,插标卖首,结为朋党,蛇鼠一窝,为人所用,替人所死,此一派土鸡瓦狗之辈,旃檀兄又怎能看上眼?”赵瑞麟大笑道。

旃檀顿了顿,随即向赵瑞麟沉声道:“我再问你,有一人位居龙城,心怀天下,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又有一人,耳闻四方,目通八达,扶危济难,惩恶扬善,龙城义贾,义名远扬。此二人……可谓是英雄?”

“算是枭雄,不是英雄,”赵瑞麟淡淡道,“薪火余烬,强弩之末,吾早晚必擒之!”

“好,好,”旃檀气极反笑,说道:“又有一人,受命于上帝,起而拯之,躬擐甲胄,栉风沐雨,东征西伐,扫除海内,以为子孙建太平之基。瑞麟兄且说,此人算不算英雄?”

“哈哈哈哈!”赵瑞麟大笑道,“旃檀兄果是得趣之人!大伯应天顺人,受禅于周,广南、江南、荆湖、西川,一举而下,罢诸侯之兵,革五代之暴,垂八十年,天下无祸乱之忧。其功赫赫,百世流芳,然终是庙堂之人,且早已腾龙仙逝,又怎能单以英雄论之?”

“小弟实在不知太子所言英雄究竟是哪位,若是上述几位武林前辈皆不是当时英雄,那小弟也不敢再妄言了。”旃檀冷笑道,心想这赵瑞麟实在眼界太高,傲气太盛。

赵瑞麟朗声道:“所谓英雄,得志而纵横四海,乘势而翱翔九霄,或兼济天下,或独善其身。赵兄,陆兄!且问你二位,有一人一身青衣白裳,一卷诗书倜傥;只愿弄竹篙,不肯拜萧曹;号曰诗酒剑,实为逍遥客,南屏独辟世间剑,诗酒观悟天下意,南屏诗酒剑陆扬,能否算是一位英雄!”

赵瑞麟不待旃檀、陆扬说话,又道:“又有一人,一身统秦晋,一剑破五行!于那炎黄凤栖处、贞观龙兴时,承先祖之志,护薪中余烬,以手中玄剑,欲乘雷化龙!君不见大河之意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晋北大河剑朱旃檀,又能否算是一位英雄?”

“又有一位,效先帝之法,削六合之势,聚天下之贤,领黑鹫之军,使赵氏之祀,安如泰山!此人虽差点意思,明知武力非一合之敌,此时却同两位英雄谈笑斟饮,戏论天下英雄!此般气魄,又能否算是一位英雄?”

“不过三年。三年为期,待三年之后,天下英雄,唯吾三人者尔!”赵瑞麟语声铿锵,一字一顿道。

三人沉默良久。金鼓声隆隆。

三番鼓。

陆扬抱拳道:“承蒙太子美意,扬乃一介书生,三尺微命,英雄二字实在不敢当。”

赵瑞麟哈哈笑道:“有道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今君乃是一介儒侠,本不能存于法度之内,于我而言,可是……危险得很呐,哈哈哈!”

陆扬笑道:“鄙人虽不敏,倒也听闻过当今朝廷崇尚儒术、畅行文治,修葺应天书院、岳麓书院、石鼓书院、徂徕书院四处,俱为士子求取功名所用。太子又何谓那‘文乱法’一言?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哈哈!”

旃檀为赵瑞麟斟了一杯酒,向他道:“想当时岳阳楼一遇,相谈甚欢;今日又是一饮,意气也颇投。我二人见你甲兵遍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明知我二人身上有粗浅的功夫,却也能单身前来宴请我二位,言语自若,不卑不亢。瑞麟兄,你我皆是明白人,旃檀本是极好交游之人,若不是天意冥冥,你我二人实在难成良友,旃檀定要好生结交结交如此不凡气度之辈,来,饮了这杯酒,从此而后,刀剑无眼,各自安好!”说罢,猛一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哈哈!”赵瑞麟面上带了几分狂意,眼中竟然隐隐分了重瞳,“好一个刀剑无眼,各自安好!若君是我身旁之人,定要委君以重任!只可惜……”

“可惜什么!旃檀要是成了赵宋鹰犬,成了吮疽舐痔之辈,那也枉对兄台所言的‘英雄’二字了!”旃檀怒声道。

“好极!好极!”赵瑞麟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旃檀兄能有如此意气,我赵瑞麟也佩服!在下再问一句,二位既然来赴这鸿门宴,难道不会担忧……我赵瑞麟是区区小人,在这酒水中下了毒么?”

“太子不屑为之。”陆扬淡淡道。

“好,好极!二位果是大气度的少年英雄!酒也饮完了,再迟了,都不忍罢这宴了。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唉!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是时候该饮——其中的刀剑光了。”

赵瑞麟轻轻一叹,将杯子摔到了地上,随即暴起退去。早有罗非凡在身后候着,一旋接住飞身而退的赵瑞麟。陆扬同旃檀也皆亮出兵刃来,举势欲战。红鱼一众看到此时景象,知今日里一战不可免,皆飞身赶来,各作态势。早有三位玄盔玄铠的黑鹫将军策马而来,近了,却腾身而起,直向陆扬、旃檀二人。一位汉子持一把方天画戟,一人按一柄赤霄长剑,一个矮子双手上各配了一把钢狼爪,陆扬接上了那方天画戟,旃檀接上了那赤霄长剑,张一帆最先赶将上来,一把水蛇软剑缠住了那钢狼爪。陆扬见那方天画戟劲力奇大,若正面迎敌怕难以抵挡,暗想到:“这兵刃善破兵器,势挟风雷,须近其身三尺以内,以巧法点了他臂上发力的要穴,方才能不攻自破。”便假意使了一招“虹贯白堤”,直取腹部中元穴。那汉子早有防备,一招“回身撩戟”,意欲将陆扬的来剑格挡住,又一留后手,一招“夜叉探海”,取向陆扬的下盘。陆扬早候着这一戟,一招“云间飞雀”中的“奋起图南”,足踏那画戟上撩处,便借力飞上了云霄,一扭身,又使了“莺啼柳浪”、“宝石流霞”二式功夫。料想人能在空中滞留多久?便是这分毫片刻的功夫,陆扬剑出如电,已将二式连绵的剑招俱使了遍。那汉子慌忙难以抵挡,一招“举火燎天”,架住了陆扬的剑势,怎奈那方天画戟太过笨重,挥舞不及,留了个破绽出来。陆扬自那猎猎戟风之中稳稳落下,一举剑,划半圈,剑柄沉沉顿下,一招“南屏暮钟”,剑芒似是吐了数朵梅花苞儿,点住了那汉子腕上“阳谷”、“养老”二穴。那汉子的手筋断裂,手上顿时喷薄出鲜红的血来,仰天悲啸一声,弃戟而溃。

且说陆扬这边不过五合、胜负已分,转身看向旃檀,没想到他早已将玄剑刺入了那持赤霄长剑者的胸口,那赤霄长剑也破碎得不成样子,浸泡在汩汩的血流之中。旃檀冷笑道:“哼,寻常剑器,安敢在龙剑之下放恣!”料想旃檀定是使了那“大河一剑”,借玄剑之利,势如破竹,将赤霄长剑折了碎,不过一回,便将那人斩于马下。倒是张一帆处有些粘连胶着,一条水蛇软剑使了几招“风回柳荡”,倒全给那矮子以迅捷的步法躲开了。这时只听一声怒吼,关辉自斜面半路杀出,一招“熊罴折梅”,两掌直劈那矮子的脖颈。那矮子急中生智,一招“老鼠滚地堂”,竟自关辉的胯下穿过,同时一举双狼爪,意欲撩阴。关辉如此鲁莽之人,此时竟然处变不惊,腾身而起,一招猛虎踏燕,便蹬向那矮子的头颅。那矮子没料到关辉一个人高马大的莽汉子竟有不俗的轻身造诣,一个不防,被张一帆的水蛇剑给缠了住。关辉一脚似是泰山压顶,直将那汉子的头颅如踏西瓜一般踏了个稀碎。

陆扬赞道:“关兄好身手!好一招平地起惊雷!”

关辉不好意思地哼哼道:“哈,还行,还行,主要平时打架的时候常防着一只瘦猴精的‘老鼠滚地堂’,这不,一到危难关头不都使出来了!”说罢,狠狠向那死得不能再死的矮子吐了口唾沫,怒道:“娘的,老关差点娶不到媳妇!瘦猴精也没像你那么阴!”

张一帆也怒道:“野猪!此时还能来损我!”

旃檀不理那滑稽二杰的吵闹,缓缓提起玄剑来,指向了面带微笑的赵瑞麟,朗声道:“堂堂大宋黑鹫军,竟找不出我等的十合之敌?”

赵瑞麟面色不变,抚掌笑道:“厉害,厉害!旃檀兄一行果是迥然不群之众,本宫手下除了非凡一人以外,竟然还没有几位的敌手了。是吧。”最后二字说罢,赵瑞麟略带倦意地挥了挥手,便有人飞起一剑,竟然将那使方天画戟的汉子一剑穿了心。那汉子痛苦地捂着胸口,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赵瑞麟,喃喃道:“陛……陛下……”

赵瑞麟淡淡道:“作为一个武者,能弃手中兵刃狼狈溃逃;就断了只手,能如野兽一般叫唤……很好,很好!既然你不想在当世一流剑客的剑下死,我就帮你成全了,在我的剑下殒命,于你也算是殊荣了。你不知道……”赵瑞麟顿了顿,平淡道:“你手筋断了,兵刃使不成了,便和一堆死肉没什么两样了吗。”

旃檀冷笑道:“秦不过二世而亡,便是始皇帝暴虐无道的缘故。今你赵宋恰好也经历了二世,此般情景,又与当时有何差别!”

赵瑞麟哈哈笑道:“旃檀兄迂了!秦尊法抑儒,汉尊儒抑法,秉笔直书的史官,大都是儒生罢了。秦王的雷厉风行,在他们酸腐儒生的眼中,倒成了暴虐的罪证!可笑至极!功过自留与后人评说,黑鹫军俱是一介死士,又怎能容忍此般苟且偷生之辈!”

旃檀心头一紧,赵瑞麟又缓缓说道:“我父子二代养了黑鹫军几十余年,现存身怀此般粗浅功夫的,也不少于五百人众。旃檀兄一众皆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技艺高强,自然对他们的粗浅功夫看不上眼。只不过……若是他们一人一剑,蜂拥而上,江湖上又有几人能抵挡住我大宋黑鹫军的铁骑呢?”

众人皆被噎住了,别说那百人俱上,就算只上个五十人,也怕是难以招架得住的。旃檀沉声道:“别扯别的,要上,俱上便是!”

话音未落,红鱼忽道一声:“小心!”手中使了暗劲,一招“袖开造化”,一朵飞花便蓦的自袖里飘到半空中,将两串铜钱镖打落。只听一阵风声呼啸而过,四道黑影便自众人身后闪过。旃檀知我明敌暗,踏“揽月云巅”的步子飞身而上,轻立在关辉的肩膀之上,又使了招“大浪淘沙”,玄剑所到之处,隐隐护住了众人的八卦八方。陆扬一擎手中青钢剑,向旃檀使了个眼色,一招“风荷举”破旃檀的剑气而出,直取那黑影之一。只听得一阵铿锵之声,那黑影闷哼一声,退了三步,说道:“好厉害的南屏剑!”其余黑影见有同伴被一剑击飞,俱也退了几步,成守御态势。此时,赵瑞麟似是对旁边一直垂手待命的罗非凡说了两句,罗非凡也踏着轻身赶了过来。至此,众人才看清那突袭的四道黑影乃是三男一女,其中有一个面相凶恶的汉子,鼻头垂肉、两腮无骨,正狞笑着背着一把金错刀;有一位麻面青须、披散着长发的男子,手持一柄龙泉剑,那剑还微微有些颤抖,清音飒飒;有一位已是秃顶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手上正把玩着一串铜钱镖,想来方才就是他扔来的镖。众人看到另一位时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先见了一只熟铜的开天斧,在那开天斧之下,正伫立着一位个头小小的女娃娃。那女娃娃约莫十一二岁,似是粉雕玉琢出来的一般,五官精致,两只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此时罗非凡也飞身赶了过来,拔出了身后的一卷长索,冷眼望向了旃檀。

“哈哈,陆兄、旃檀兄,我豢养的这‘五禽众’,可还入得了你二位的眼?来,先别打,你五人先和二位英雄通个姓名。”赵瑞麟摇扇笑道。

“金雕。”那背着金错刀的汉子嘎嘎说道。

“苍鹰。”那麻面青须的男子道,声音如锈了的剑在石上磨着一般。

“嘻嘻,我乃五禽之三秃鹫是也!”那大腹便便的男子笑嘻嘻道。

“几位哥哥,我叫……百灵。”那小女孩扭捏了一阵,嗫嚅道,“你们好呀……”

不待那小女孩说完话,罗非凡便沉声道:“也同诸位有一面之缘了。在下五禽众之首鸿雁。朱旃檀少侠,你可知……你等在行逆天道之事,贾祸烧身,实非英雄之举。”

“什么乱七八糟的鸟儿!”关辉嚷嚷道,“一锅炖了,吃了也香!”

“还说,你也不过是只大笨鹅!”张一帆阴笑道,又狠狠损了关辉一着。

关辉正欲发怒,旃檀朗声笑道:“逆天?逆天?非凡兄可真会说笑话!”随即沉声道:“皇天不纯命,庙堂难续尧舜之德,有识之士空怀江介遗风,你说这是逆天?”

“如今盛世太平,君所为之事,无非只是权欲心作祟罢了,何苦拿来那么多说辞?”

“哼。”旃檀冷哼一声,朗声道:“天神既赐我以玄剑,那么在这片土地上,我,即是天!”说罢,玄衣飘然,墨发轻扬,端起玄剑,隐隐念起了大河真意,道:“还有多少人,一齐上罢。旃檀这一柄玄剑,奉陪到底。”

雷鸣。电闪。龙啸之声,不绝于耳。

龙战于野。

未完继续……

前情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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