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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7/1 8:39:00

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卤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仰蒙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她去喝茶,便将宝钗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究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功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服,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说着,把衣服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茗烟,嘱咐道:“天气凉,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茗烟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

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发冷。”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茗烟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茗烟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茗烟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茗烟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著书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遭塌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拾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她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她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功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怠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袭人、麝月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了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实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

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地方儿静坐坐儿。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中,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她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她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作。”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有?”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冲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一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地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她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她唬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她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紫鹃正听时,只听得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她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她到底怎么说来?”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的淘气来,她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玩儿,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她定了没有,她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嘱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她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她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她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遭塌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已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她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她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糟蹋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

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她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魔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

黛玉送到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服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各自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和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她打点妥当,拿到她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骯脏,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她。”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

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骯脏。”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她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了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哩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

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两三截儿扇袋和那铰折了的穗子。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她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斯抬斯敬,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茗烟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她,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

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她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究连得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她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她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玉道:“原来她也会这个,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她。”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她声调,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征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单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她,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服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她,一面给她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火入火魔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她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那里说呢。她自从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她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然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着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

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思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

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道:“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拚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子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

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县叫提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胡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

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卤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卤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她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退堂”

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她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不要胡闹了。”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元妃好好儿的,怎么说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元妃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她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

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她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那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她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斸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她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宝钗尚未说完,薛蝌急道:“且不要管人家的事,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与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

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事,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她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众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服,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账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作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理,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她瞧着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与林妹妹说话。她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她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它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胡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著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子妹和四妹妹去,叫她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地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劝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王食欲

来源

Vista成长实验室(ID:vistaedulab)

大家好,我叫王食欲,一名接受“鸡娃教育”长大的95后女生。

学区房、私立外国语、补习班、南极游学、出国交换……你能想到的“鸡娃方案”,我都体验过。

作为鸡娃本鸡,我想给即将生育的北上广深父母们,分享一下我的血泪史。以及,我都被鸡成这样了,也没有出人头地的事实!

01

从高山流水到鸡兔同笼

我生活在北京朝阳区。

升学,是我从小到大每隔几年就要面临一次的巨大挑战,所以,辅导班是绝对少不了的。

我第一次上辅导班,是四岁的时候。

爸妈为了让我素质教育全面发展,买来了一台古筝。

从此,我便开启了古筝考级的噩梦之旅。

从四岁到十三岁,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考到了中央音乐学院古筝八级。

期间换了六位老师,四家辅导机构。

直到最后一位老师的收费价格在本世纪初飙升至每小时元时,我妈才放弃让我继续学古筝。

▲我和我的古筝老师

那时,学古筝的女孩很多。我所在的幼儿园大班里,17名女孩中,有9个女孩会弹古筝,隔壁班还有两个男生也在学。

会一门乐器已经内卷到根本无法成为你的特长,而是你必须具备的一项基础素养的地步。

为了让我幼升小时能有一份出挑的简历,我妈是又送礼又送钱地让辅导机构的古筝老师,帮我争取了一个在剧院演出的机会。

结果,古筝班里三十几位小朋友的父母,都和我妈一样申请了这个机会。

最终,我们三十多个小朋友一起登台演出,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张登台照片和一个演出证书。

这些照片和证书,就成为了我幼升小简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图源:电影《西小河的夏天》

是的,年,北京的幼升小,就开始做简历了。

只不过那时候,我的简历不是PPT格式的,而是Word排版,彩色印刷,装帧成册。

这样的简历册子,我妈印了50多份。她亲自跑了全北京最好的一批小学,挨个投了简历。

当然了,我这种除了会弹古筝,拼音和英语都不太会的孩子,是很难进入这些优秀小学的。

我妈跑过的一些市重点小学纷纷拒绝了我。

最终,我们在离家最近的一所朝阳区重点小学,交了一万块钱择校费,入学念了书。

▲图源:电视剧《白色之春》

在这所区重点小学里,没上过学前班的我,受到了来自老师的各种嫌弃,甚至还被班主任建议去上一下特殊辅导机构。

小学前三年,我每周六都要去学华罗庚数学。

据说,“华数”是奥数的必由之路。奥数太难,只适合四年级以上的学生。但华数相对简单,可以早早就学起来。

当时的北京,主打K12的私立辅导机构并不算很多。大部分孩子想上补习班,都需要求助当地的少年宫。

四年级以前,我常去的就是朝阳区的一家少年宫。

每周六的安排是:早上华数课,下午古筝课,晚上英语角。

除此以外,我还学过一年的芭蕾、一年的跆拳道和一年的工笔水墨以及一年的素描。

华数貌似提高了我的智力。

在四年级一次数学考试得了分后,我妈十分膨胀地给我报了奥数班。

从此,我离开了少年宫,开始在各个中学包办的小学生教辅班穿梭。

什么叫中学包办的小学生教辅班呢?这要从电脑划片这个概念开始说起。

我记得我是北京头几批通过电脑划片进行小升初分配的学生。

所谓电脑划片,就是依据学生的户口所在地,以随机分配的方式,将学生分配到附近的各个中学。

有的学校是重点中学,有的则是“普通中学”。

我的一位小学同学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但由于家长没给她报考小升初提前招生,完全让电脑划片接管她的未来,导致她进入了一所非常差的初中。后来,她连高中都没有考上,止步于职高。

这个例子在我们小学并不是唯一的。

重点中学想要更好的生源来保证自己的升学率,于是,它们决定在电脑划片之外,搞一个提前招生。

▲图源:电影《巴黎淘气帮》

也就是说,在电脑划片前,优秀的小学鸡们,可以通过提前招生考试,考进自己想去的中学。但这个考试非常难,几乎相当于初一初二期末考试的水平。

为此,这些中学建立了自己的奥数班、语文班和英语班,面向全市招生。

有些在辅导班表现好的学生,甚至可以得到老师的内推名额,直升本校。

机会是有的,但我这种学渣无疑是得不到内推的,只能靠自己考试了。

02

鸡娃背后的虎妈

好在我有一个虎妈,她可以不辞辛苦地陪我一遍一遍地学“鸡兔同笼”和“火车追及”问题。

为了能让我记住公式,她又学鸡叫,又学兔子跑,还拿着筷子当火车一遍一遍地给我演练啥叫相遇啥叫追及,为啥火车车身的长度也很重要……

每个鸡娃背后都有一个虎妈啊。

这两年网上出现了很多海淀妈妈的段子,我看了几条,实在是嗤之以鼻,不足为奇。

这些我妈早就玩腻了。

我妈能成为一个虎妈,绝对是因为她受到了中国高考教育的恩惠。她就是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从小地方来到北京的。

我妈,一个山西晋中小城的女孩,她可谓是那个年代的“小镇做题家”。

在她高考结束后,她自信满满地回家让我姥姥给她缝被子,说:赶紧缝被子吧,我马上就要出去念大学了!

我姥姥一把捂住她的小嘴:让别人听见了,万一没考上,丢死人!

我妈不屑一顾。

果不其然,她真的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哈尔滨工业大学。

坚信高考能改变命运的我妈,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但她比很多父母强的一点是,她真的能以身作则,鸡娃之前,先鸡自己。

我学过的东西,她都学了一遍。

▲图源:电视剧《不完美的她》

不仅如此,她陪着我去图书馆自习时,还能在辅导我之余,自己顺手考下了多个工程师资格证。

我妈的努力算是有目共睹,面对她的勤奋,我实在不好意思叛逆和反抗。

她让我学,我只能乖乖地学,毕竟她都能做到,我凭啥不行?

所以,当我妈在地铁上和我用英语练习会话时,我只能忍受着一车厢人的注目,羞耻地用英语回答她的问话。

所以,当我妈趁着做饭的工夫逼着我背诵唐诗宋词时,我只能在那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所以,当我妈让我练习枯燥的指法时,我也只能坐在古筝前,一遍一遍弹奏毫无旋律的《四号练习曲》。

03

从手工小火箭,到学区房和内定名额

要说这么多辅导班,难道就没有一个我真正喜欢,真正想学的吗?

其实还真有。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是科学技术课,这堂每月仅元的课程教会了我电焊、电锯和制作手工小火箭、塑料四驱赛车以及太阳能永动小喷泉。

甚至,在这堂课上,我曾观摩了最早期的乐高编程组件教学。

可谓是花了最少的钱,却走在了科技教育的最前沿。

我,本来是可以成为下一个手工耿的。

▲网络红人:手工耿

可我,为了给小升初辅导班腾时间,我还是告别了喜欢的科学技术辅导班。

升入小学六年级,全班的家长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为了让孩子增加电脑划片进入重点中学可能性的父母们,已经开始到处看楼盘了,准备入手学区房。

然而,我家刚刚搬到了附近学区荒芜的朝阳公园周边,学区房是没可能了。

后来,经过了一番混乱的小升初提前招生考试后,朝阳区仅有一个学校肯收留我。

但我的虎妈不满意,她决定带我跨区考试,上私立外国语中学。

于是,我开启了满北京城考试的地狱模式。

最终,在一所崇文区(现在是东城区)的外国语学校,找到了我的归宿。

04

我是个大孩子了,

已经可以自己鸡自己了

这所外国语学校虽然是私立的,但感觉更像民办。

可以说,只要家里有钱,基本上都能来上学。

这毕竟是一所私立外国语学校,高昂的赞助费背后,总得有厉害的师资力量。

师资力量的强盛导致了学校严重的两极分化——尖子生能和市重点匹敌,而全班最后一名,恐怕连中专都考不上。

总而言之,这是一所极其分裂的初中。进去的第一年,我就觉得自己被坑了。

品尝到小升初失利的我,再也不敢放纵自己,开始拼命学习,自己主动要求报辅导班。

▲图源:电视剧《白色之春》

我想尽一切办法去当学习委员、班长、团支书、学生会主席,只为了自己中考时,简历能更漂亮。

上初中了,我不需要妈妈来鸡我了。我是个大孩子了,已经可以自己鸡自己了。

外国语学校距离我家非常远,我家在朝阳公园附近,而学校在天安门广场旁边。

早上妈妈开车送我,我一边在车里吃早餐、背英语,一边看日出和无数次升旗。

放学后我需要自己坐二号线,转一号线再转十号线,最后接驳公交车回家,全程耗时一个半小时。

我在地铁和公交车上站着写作业、背古文,MP3里永远都播放着VOA慢速英语和TED演讲。

周六和周日,我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都泡在学而思、新东方、金钥匙、龙文教育等一系列教辅机构里。

不过,好在我的虎妈还是给了我很多零用钱,让我有钱去买书、买CD和我喜欢的杂志期刊。

在这些杂志上,我逐一投稿,也确实发表了一些散文和小说。

没想到,这些发表的文章,让我在初升高的提前招生考试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北京市第四中学(以下简称四中)实验班的青睐。

▲图源:电影《过春天》

05

你第一次在地理课本上,

见到东非大裂谷时,

你的同学已经去过了

进入四中,鸡娃就更多了。

我这种靠补习班和那么一点点写作小天赋勉强考进来的学生,实在是不值一提。

学习成绩好,在四中算不了什么,这是你应该的。大家比的都是学习成绩以外的事情。

大部分学生和他们的家长,都是人生体验派。

当我第一次在地理课本上见到东非大裂谷时,我的同学已经被家长带着去过了。

实地考察过,当然记得更牢,理解得更好。

学习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不需要什么重复性训练和刷题。理解了,就能背下来;背下来,就能学以致用。

▲图源:电视剧《小谢尔顿》

数学好的孩子,一条公式能解决十道题。

物理好的孩子,一道题能有十种解题方法。

英语好的孩子,高一时SAT就已经接近满分了。托福、雅思扣个一分半分的,那纯属给考试机构一个面子。

英语学得无聊了,人家还顺带着学学法语和拉丁文呢。

学生,可以比老师还厉害。

在这样的学校里,普通孩子如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

那时候的四中校长追捧素质教育,从不要求学生上晚自习。

▲图源:电视剧《隐秘的角落》

就算是高三,晚自习也绝非强制(不过基本全班同学都主动上晚自习了)。

而且一周五天,每天都必须有体育课(到了高三也是如此)。

我记得我们经常下午三四点就放学了,和欧洲的高中差不了太多。

放学后有各种各样丰富的社团活动,比如桥牌俱乐部、金帆合唱团、文学社(每个月出一本杂志)、中文戏剧社、英语戏剧社(每年都去爱丁堡和阿维尼翁演出)、天文社团(匹配校内天文观星台)、古典音乐鉴赏社团、观鸟社(每周拿着望远镜去圆明园找鸟)……

▲当时学校里很流行孟京辉的话剧,同学们复刻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

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社团还有“模拟联合国”,就是一群高中生坐在会议室里假装自己是各国领袖,穿着西装小皮鞋,用英语进行演讲,试图解决非洲饥荒、澳大利亚环境保护等诸多世界问题。

除此以外,还有摄影社团,摄影社团玩的都是高阶设备,人手一台5DMark2根本不算啥。

我们还搞自制六角飞行器,能平稳带动一个卡片相机飞到十层楼高。

有一年学校运动会,摄影社团的飞行器现场直播了足球比赛的赛况。

▲学生自制的六角航拍器

我最喜欢的四中社团,是爱心社。每年我们学校的新年舞会,都由爱心社来拍卖校长的一支舞。

家长们出钱让孩子们竞拍,拍卖所得都将交给爱心社,支援偏远山区。

爱心社还和部分山区的小学建立了联系,寒暑假时,会带着四中的学生们,到山区支教。

我上高中时和同学走了五个省份,拍了一部尘肺病题材的纪录片。

纪录片在四中的礼堂放映后,爱心社帮助片中的农民工友们举行了慈善捐款,获得了五万块钱,支援他们做了洗肺手术。

在我心中,爱心社是北京四中最有意义的社团。

▲背着摄影包去贵州拍纪录片

除了这些可以免费参加的社团以外,四中还有很多付费的游学项目。

我记得,四中最贵的一次游学项目,是去南极考察。

没错,去南极。

这个游学项目的名额只有50个,费用是元。

早上课间操的时候,老师们公布了这个游学项目,还没等放学,名额就被报满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午休时,同学们打电话给家里随口一说,父母就立刻交钱了。

家都没回,十万块钱就花出去了。而且,那是年,十万块,是真的值钱。

我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过了一周才记起来和爹妈提起这件事。

我的虎妈痛彻心扉地认为我失去了一次良好的学习机会。

于是,不甘落于人后的她,逼着我在那个寒假去了美国做交换生。

为什么去美国呢?因为那竟然是一整个寒假里,四中所有的游学项目中,最便宜的一个。

哎!我都替爸妈心疼钱。

▲图片来源:电视剧《我爱我家》

为了能让这次游学利益最大化,我决定一边在美国上学,一边写一本散文集,讲述我在美国做交换生的故事。

回国后,在各位老师的帮助下,中国文联出版了我的这本散文集。

但出书这件事在四中根本不值一提。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班一共18个人,有三个人都在高中时出书了。

还有一位学生坐拥两项国家专利,在北京理工大学跟着博士生导师一起做实验。

有一位女同学高二休学,骑着自行车去了西藏了。

另一位爱好摇滚乐的学生正在出个人专辑,录音棚用的都是UniversalStudio。

物理竞赛全国第一、保送清华,以及被常春藤名校录取这类的常规操作,都不用提了。

我的四中学弟早就休学创业,自己编程开发的社交软件都获得了百万天使投资,人家17岁就被称为“小乔布斯”呢。

真是够内卷的!

06

所以,被鸡的我,长大后怎么样了?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目前的职业是编剧、作者。

你也可以理解为——自由职业或者无业。

年收入比北上广深的普通小白领稍强一些,我买得起车,但只靠自己的话,依旧无法买得起北京的房子。

我的朋友们和我的情况也差不多。

确实,鸡娃教育让我们比大部分同龄人赚得多一些,工作得轻松一些。

但大家都是90后,都一样买不起房。所以,这么卷,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的爹妈鸡了我们二十年,却万万没想到,我们没有机会刀耕火种、开疆拓土,还是只能在他们原先开辟的那一块小小的土壤上精耕细作。

我们这种90后鸡娃,就算早已在能力上超越了父母,但我们还是无法从财富和成就上超越我们的60后爹妈。

▲图片来源:电视剧《我爱我家》

我的鸡娃朋友们很多已经想开了:

有人搞起了烘焙副业;有的辞职当酒保;有的在B站做UP主;还有的竟然去做了健身教练、外卖员。

当初创业的,厌倦了用PPT骗投资;当初下定决心搞学术的,已经对学术圈彻底除魅;当初热爱艺术的,差点跳了泰晤士河;当初追求财富自由的,现在纷纷背上了贷款。

我们去了那么多国家,学了那么多知识,拿着硕士博士的文凭,专利著作一大堆,最后还不是一样搬砖搬砖,或者连工作都不要地混混日子......

鸡娃们已经看透了:世事如浮云,想开就出家吧。

写完这篇文章,我想问问那些生了孩子的宝妈、宝爸们:你们到底怎么缓解焦虑的?

顺便再问问那些没生孩子的:你们还会鸡娃吗?

作者:王食欲,本文首发《vista看天下》旗下的教育团队——vista成长实验室。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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