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锦集的第60个原创故事—
文华羽冬裳
日常修仙的零零后
图
堆糖(侵删)
壹
那年元夕,京城薄雪初融,千灯流华。
灯谜摊位人声鼎沸,一个红衣遮面的女子正仰头看那些灯笼谜语。她虽算不得倾国倾城,却光彩照人。尤其那一双明眸,透着高傲冷艳的神色。
丫鬓从人群里挤过来,气喘吁吁道:“斐儿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西街的王公子约你去看烟花,本是酉时三刻,现在都戌时了。”
斐儿姑娘仍在翻看灯谜:“我本就没答应他,是他不依不饶。他除了钱还有什么,会写几句酸诗就自诩天下第一才子,我属实瞧不上他。”
丫鬟只得应和“是”,心里暗叹着自家这位姑娘心气儿高,只爱才不爱财。可怜那王公子特意运来的上等烟花了。
丫鬟正想着,听得斐儿姑娘望着一张灯谜念道:“千里儿行母担忧,猜一草药名……是什么呢?”
“是相思子。”
纸条已被另一只手摘了下来,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男人的手。
斐儿回身,迎上了那双深邃苍凉的眼眸。剑眉星目,霁月风华。斐儿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词语可以形容面前这个男人。
她莫名想起了那些贵公子穷秀才给她写的、被她转眼就扔掉的情书酸诗,还有自己写的那些刻薄文字。终是,如词穷一般。
“姑娘?”
听那男子叫她,斐儿才松开了抓着纸条的手,行礼:“公子博学,这条谜语应当是公子的。”
一旁丫鬟说:“斐儿姑娘,我们去兑奖品吧。”
“好。”
斐儿缓神走去摊位,公子随后,二人都把厚厚一沓纸条放在了桌子上。
“啊呀,二位客官把我这谜语都快猜光了,我还怎么做生意啊。”摊主面色青白,很是为难。
公子漠然:“谁要你这些物什,把你这里最贵重的东西拿出便好。”
店老板如获大赦,摆出一装在雕花木盒里的字画折扇。
公子见了那字画表情不屑,而斐儿却惊喜地说:“这可是五皇子的亲笔,那五皇于无心争夺储位,只醉心山水书画。未想今日竟能亲见墨宝。”
公子只说:“我知道。我不要。”片顷,“你若喜欢,这折扇赠你罢。”
“啊,”斐儿惊喜,恰如一只活泼鸟儿,“斐儿谢过公子!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君,君棠。”
君棠。他的名字是君棠。
斐儿这样想着,一抬头却见君棠已经走远了。
贰
君棠回府,询问下人:“那个斐儿姑娘,是哪家的小姐?你去查查。”
下人尴尬答道:“呃,公子啊,那并不是谁家的小姐,而是,而是千娇阁的花魁。”
“风尘女子?不像。”君棠隐隐蹙眉。
“公子不知,青楼女子也分三六九等,有些青楼女子只卖艺不卖身。这位千娇阁的斐儿姑娘心高气傲,犹善歌舞与诗文。贵族公子往往为了与她和诗一掷千金。可她不理睬庸人,曾有一纨绔子弟偷了家传的夜明珠要替她赎身娶她当妾,被她的婢女连人带珠扔出了千娇阁,成了笑料。”
君棠笑了,神色温润。
“不止呢。斐儿姑娘诗文刻薄讥诮红尘,自认为是万种风情,确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女子。”
“有趣,"君棠摇一摇扇,“倒想见识一番她的舞姿。”
“明日,就在明日,斐儿姑娘在千娇阁要舞一曲‘凤凰涅槃’,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当然要去。”君棠将扇一合,扣在了桌上。
叁
旦日,千娇阁人满为患,君棠却占了个靠前的雅座品着茶等待佳人出场。
正中央的台子上立着四面素屏,灯烛都被熄暗,四周传来缥缈的乐声。斐儿身着素衣,牵着悬于梁上的白绫飞上了台子,隐在素屏之后,影影绰绰,只见轮廓。
乐声渐起,斐儿用长袖掀起墨缸中的红墨,霎时素屏上多了一抹朱砂红。音乐激昂,斐儿时而原地起舞,时而牵着白绫似凤舞九天,素屏上道道红痕,竟似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众人屏息,君棠眯眼微笑。
那屏后翩翩起舞的,恍惚不是凡人,而是碧落仙子,浴火凤凰。
行至高潮,磅礴乐声戛然而止,画屏一字排开,凤凰栩栩如生。
斐儿立在屏前,素衣已染成了血红色。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一时间掌声雷动,满堂喝彩。斐儿在人群里一眼瞧见了君棠,提裙下台。
“斐儿姑娘。”
“君棠公子。”
“上次收了君棠公子赠的折扇,还未道谢呢。”
“不谢,”君棠笑答,“今日来是想与姑娘论诗,不知姑娘可方便?”
“自然,”斐儿向丫鬟道:“回房。”
旁人见了却疑惑,不知这公子是何方神圣,头一次来竟便被花魁引入了房中。
肆
后来,君棠几乎每天都来千娇阁与斐儿论诗,斐儿也不愿再与旁的才子交谈。
斐儿渐渐发觉再也写不出那么凉薄孤傲的诗文,只剩了缠绵悱恻。仰慕斐儿的才子们读了,又掀起一波风浪。
她笔下爱恨情仇、淋漓尽致,可字字句句都在写一个不染俗尘之人。缘何,明眼人猜也能猜出。连老鸨心里也发着慌,终于决定要去找这位花魁谈一谈。
临至门前,老鸨却听见斐儿问丫鬟:“你说,什么是红尘呢?”
丫鬟顿了顿:“红尘,大概就是爱情,就是喜欢的人吧。姑娘为何问奴婢?姑娘不是一直勘破红尘来去自如的吗?”
“曾经,我以为红尘不过鸳鸯蝴蝶。如今却明了,所谓勘破红尘,没有拿起过,又何谈放下。红尘,小是一个人,大是宇宙洪荒芳华白发。但也许,宇宙之红尘亦不过一人之红尘。这红尘万物,遇他方才生动鲜活。你看今夜的月,白亮又圆满。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
老鸨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见过这勾栏院里太多的痴情女与负心汉,但她万没料到她的摇钱树、千娇阁花魁,一个薄情风流的才女,也会为情所困。
伍
君棠再来时,便被老鸨拦下请进了厢房。
老鸨开门见山和盘托出,却见君棠低眉:“我要走了。这次来,本是与她告别的。”说罢起身离去。
君棠轻推房门,见斐儿正伏案抄录。
走至其旁,问:“在做什么?”
斐心放下毛笔,有些惊诧君棠此时到来:“在抄一些诗词。”
“我看看。”
未等斐儿拦住,君棠便拿了起来:
“愿我为星君为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行来……”
君棠正读至此处,唇上忽然落了斐儿一个极轻的吻。君棠转头,正迎上她的眼睛,悲怆而执拗。
“我要走了。”君棠着实不忍说出这话。
“我知道。”斐儿依然与他对视。
“你知道?”
“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
“朝中之事,不便于你详说。”
“所以,我不问。因为,我信你。”
因为,我爱你。
斐儿再次吻上了君棠的唇,这是一个如此深情而绵长的吻。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籍花眠,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牡丹亭》
斐儿醒来时,已是日上三杆。君棠走了,但她忘不了他的眼眸。
丫鬟听着响动,进来告与她:“姑娘,君棠公子晨起就走了,他让我莫要叫醒你,好让你多睡一会儿,晚些醒来。他还说,他会回来找你的,叫你一定要等他。”
“他不会回来了。”
“为何?”
“我们本就不是同道中人。我们,如同云与泥……他回不来了。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待丫鬟退出门去,斐儿掀开锦被,赫然一抹落红。
“原来,这次是真的,不是,梦……”
陆
再后来,斐儿姑娘茶饭不思,终日伏于书案,直至缠绵病榻。
她的诗文虽仍有人传看,但她再也没与人和过诗,仰慕者愈来愈少。老鸨心里慌张,但她担忧的,却是另一桩她曾认为永不会发生的事。
老鸨请了郎中为斐儿诊脉,只说给斐儿是思虑过多所致。郎中神色疑重地告与老鸨:“确是喜脉无疑。”
老鸨塞与郎中大把银子,令他莫要传出去,并让他给些堕胎药,掺进滋补的药汤中。老鸨笃定了这有孕之事不能让斐儿知晓。
孩子,在青楼是大忌。青楼女子向来用药避孕,唯独斐儿例外。只因老鸨没想过还会有君棠这样的人物。
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斐儿喝了老鸨送来的汤药,不久便顿觉下腹刺痛难忍,唤丫鬟进屋来,却见得裙上一片鲜血。
斐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急火攻心,一头栽倒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幸得丫鬟叫了人来,斐儿醒来时,已躺在了床上。
腹部早已不疼了,只是格外乏力晕眩。她想,她竟然有了君棠的孩子,可是孩子没了的时候她才发觉。
斐儿不怨老鸨给自己下药,只凭自己病弱的身子,孩子早晚保不住的。即使生下来,这勾栏院又怎能容得下他。
正应了那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柒
只是后来,斐儿姑娘身心俱疲,一病不起,多少补药都医不回来了。政治动荡,国情凋敝,民生萧条,千娇阁亦不复往日辉煌,斐儿姑娘早已不是当初受人追捧的才女。
许是仍抱有君棠能回来替斐儿赎身的希望,老鸨在千娇阁顶楼,辟了间小屋留她养病。斐儿用当初公子们送的珍宝换了汤药,勉强续命。
她时常想,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她变得嗜睡。梦里他们生同衾死同穴,醒来依旧是苟延残喘。
凛冬某日,斐儿突然离了病榻,换上她当初最爱的一身红衣,倚窗凭栏,在火炉旁焚稿。
丫鬟看着斐儿的血泪诗文化为飞灰,很是不解。
未等她问,斐儿就说:“你可还记得五皇子唐钧?世人皆说他是个闲云野鹤般的闲散皇子,是最不可能登皇位的,但我觉得他是最想也最有把握登基的。他的闲散不过是给世人的障眼法,他的诗文暗藏韬略之谋、争鸣之志。我明白他……”
丫鬟记得五皇子,她还记得那把折扇——斐儿姑娘一直好好收着呢!
“可是,五皇子不是一直云游在外的么?”
斐儿这次却不回答她了,只是将诗文一张一张投入火炉。斐儿遥望皇宫,喃喃自语:
“千篇恋慕万篇独,孰懂我文抒。
殷殷少年情事,烧着此心诛。
情已倦,笔将枯,爱仍芜。
自将孤注,难咽相思,入骨蚕烛。”
栏外纷纷扬扬落了雪。
斐儿说:“天冷了,去拿件斗篷吧。”
待丫鬟回来时,斐儿已断了气息。
她敛眸静坐,唇色惨白,手中仍握着一张未投入火炉的诗,其上只有四句:
“君如清风拂明月,我似红尘浮草芥。
清风无意尘淆乱,草芥难登月宫阙。”
窗外风雪大了,风卷起炉中灰白的纸烬飞出窗外融进漫天飞雪。飞雪纷扬进屋,倾泻进火炉中,也在红衣上镀了一层银光。
火炉熄了。霎时间白雪与灰烬交织缠绵,不知是冰雪葬了火烬,还是漫卷诗书成就了满城大雪。
抑或,每一场风雪都是伤心人的情书,那天下该有多少痴男怨女,求不得放不下。
梦断,魂断,雪未断。
纵有诗书字千万,难叙人间情意绵。
捌
数年,千娇阁早已不复存在。姑娘们各寻出路,斐儿的丫鬟也带着斐儿留给她的一些钱财嫁了人,过着最普通的耕织生活。
新皇即位,五皇子成了新帝,拟国号为“思斐”。众人暗笑,真是个才子皇帝,竟拟了个如此文绉绉的年号。
唯独斐儿的丫鬟,猛然想起那年上元佳节君棠“不要”赠与斐儿的折扇、二人日日对诗、斐儿毅然放君棠走又笃定他不会再回来,还有斐儿病中抄录吟诵的五皇子的诗。
君棠,唐钧。
姑娘那么聪明,肯定早就猜出来了。他的文风,他的笔迹,斐儿怎会认错。
动情的人,已经输了。
据说偶有皇宫的人来旧时千娇阁处寻一名斐儿姑娘,但又有何用。人已去,阁已空。
唐钧不喜纳妃,子嗣甚少。太子弱冠,唐钧便驾崩了。
但江湖上却多了一个自号“斐君子”的男人,终日不修边幅,游荡青楼。
红尘之事,哪有那么多答案。
红尘滚滚,诗文哪里写得完。
看啊,京城又落了一层薄雪。
漂泊的魂,可寻着了伊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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