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隔天他被宰相毒哑了。
「不是喜欢吗,当条狗养着玩。」
后来我和哑巴狗私奔了。
有人说,宰相得了疯病,人快不行了。
1
我这辈子都活在一个叫宋清章的牢里。
人前,他叫我一声「太后」。
人后,他亲呢的叫我「小孺」。
皇上年幼,为了稳住朝纲,我不得不虚与委蛇。
每次宋清章进宫,直奔我的寝殿,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自动退下。
他向我行大礼。
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花瓶碎片。
轻声问:「心情不好?」
虚假的恭敬。
我冷笑了一声,扇了他一耳光。
「方才朝堂之上,你也敢与本宫调情?!」
宋清章笑出声,牵着我的衣袖哄我。
「我这是爱您,爱的不知道怎么就露馅了。」
「别生气,我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
那人被拖了进来。
低着头,戴着镣铐,满身血。
宋清章从背后抱住我,温柔的无以复加。
「小孺,眼熟吗?」
「昨天你亲手喂了他一块儿桃杏酥。」
他的声音有些委屈,里面潜藏着狠戾。
「……你都没有喂过我。」
2
昨日我跳进荷花池,暗卫将我救出。
他是沉默的。
从始至终不过是在放我下去的时候说了一句:「奴逾矩了。」
喂给他那块桃杏酥的时候,还没有碰到嘴唇,这就仿佛要了他的命,哐当一下跪在地上,就差给我磕头了。
我看他好笑。
「本宫有这么吓人?」
他低着头,全身都颤抖,听到我的话愣了一瞬,随即头摇的像拨浪鼓。
暗卫没有名字,他的小臂上刻着数字:「十八。」
3
宋清章把十八毒哑了送给我,他的意思是让我看清楚,我该喜欢谁,我能喜欢谁。
给了一块儿桃杏酥,就要付出一块儿桃杏酥的代价。
夜里。
我被噩梦惊醒,泪流满面,醒来周围一片漆黑,那睡前故意留着的烛火也灭了。
「十八!」
他应声从窗户进来,像一个影子。
我看着黑夜里他微亮的双眸。
「烛火要一直亮着,你快去点上。」
暖光昏黄。
十八靠着墙,一动不动的盯着地面摇曳的烛影,不曾看过我。
「离近些。」
他迟疑了一瞬,向前走了一步。
「到我床边来。」
他到我床塌边跪下,冷硬的面庞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我总觉得他已经失去了正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
有那么一秒,我心软了,但只是那一秒而已。
「宋清章不是真的把你送我,而是让你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说对了吗?」
十八没有回答。
我抬起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冰凉的触感,我听见他体内的悬崖碎石滚落的巨响。
一阵诡异的静默。
十八的眼眶红了,震惊且呆滞的看着我。
这不是一个吻,这是对太后娘娘的玷污。
他像是觉得自己触犯天条那样,不要命的扇自己耳光。
十八满面泪痕的把匕首递给我。
我没有接。
轻轻摸上他的头,说:「我知道你誓死不能叛主。」
「但这个吻,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告诉他。」
4
说实话,我根本不喜欢十八,他是宋清章的一条狗,怎么能指望他对我忠心?
所以,我当时以为,十八对我,也只不过是被威胁后的言听计从。
直到那一天。
十八不见了。
几个时辰前,他还为我研墨,我握住他的手腕,教他写字,没能成功,他一直在抖。
「宋清章,这三个字,是仇人。」
「赵筱孺,这三个字,是爱人。」
「十八,这两个字,是你自己。」
我弯腰凑在他耳边,感受到身下的人僵硬如铁的身躯。
「抖什么,你都出汗了。」
他终于像是承受不住,重重的跪在地上,额头磕出血,打破一切暧昧气氛。
我罚他写三百遍我的名字。
一个卑贱的暗卫,写太后娘娘的大名,这于礼不合,但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张写满了「赵筱孺」的宣纸,被宋清章搜了出来。
5
十八是个卑贱的哑巴。
他没有办法给自己澄清,说这一切都是太后的旨意,他本不想逾矩。
又或者,他只是不愿意做出这种对我名声有损的控告。
在他消失的第二天,我就明白,宋清章会除掉他,不管他是否清白。
十八这把刀废了。
而我本该明智的把他置之于死地。
地牢里,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霉味。
「太后娘娘。」
没有人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房间里一片死寂。
吊在正中间那个人,像是已经死了。
6
我定定的看了一会儿。
「太后娘娘,此地污秽不堪,脏了您的眼,奴才们担待不起——」
突然他不说话了。
因为我过去抬起了十八的下巴。
他的眼睛旁边有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很新,鲜血淋漓。
似乎是某种神奇的感应,他很缓慢的睁开了眼。
湿润的眼眸被雾蒙住,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人,但是剧烈的疼痛让他实在没办法集中精神。
「十八。」
他怔了一瞬,突然猛烈的挣扎起来,不停的摇头,嘴里发出破风箱那种声音,嘶哑的吓人。
我知道,他是让我别管他。
7
宋清章很快就知道了我劫狱的壮举。
我想自己是有点疯了,这些年,这么多人,为了夺权,我害的人还少吗?宋清章早就让我学会了一件事,为达目的,你永远要比别人更狠,对自己更狠。
他冲进来掀翻了我的书桌,像一条疯狗。
很久之后一地狼藉中,宋清章平静的看着我,他的眼里是赤红的偏执。
「小孺,你动心了。」
「你跟我一样,都喜欢上自己绝不该喜欢的人。」
我皱起眉,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宋清章哭着笑了:「没关系,一个月后,你就是我的皇后。」
8
宋清章的人日夜包围了我的寝宫。
他并不是心软才不搜查,只是顾及朝堂之上的群臣罢了。
我把十八藏在地下室里,他身上的伤每一刀都不致命,但却能让他比死更痛苦,偶尔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只是哭。
我知道,他是为我。
十八什么都知道,他颤抖的在纸上写出幼稚歪斜的字:「别怕」
我莫名有点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辈子,所有的人都急切的逼着我守住赵氏的天下。
被宋清章杀死或诬陷的婢女、亲信、大臣,太多,他们仿佛昨天才与我说过话。
有时候我想要宋清章也对我这么狠。
让我解脱。
整个天下,只有十八让我别怕。
我没有想到,千帆过尽,让我真正想守护的,是这个无名无姓的小哑巴。
不久后,十八不见了。
大将军晁京被暗杀,震惊朝野,宋清章手里最大的棋变成了废子。
晁京手里那一半的虎符安安静静的放在我的枕边。
十八同样安静的跪在地上,脸上有飞溅的血渍,但他的眼神干净如初,像是只出门遛了个弯。
我不敢置信的拿起那半块虎符,沉重而冰冷,与我的那半块加起来,这就代表——兵权。
「你……」
「你杀了晁……」
「他身边多少暗卫保护,多少将士镇守……你也敢去只身犯险?!你不要命了!」
我被惊的说不出话。
十八只是仰头看着我,试图将嘴角摆出一个微笑的形状来安慰我。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最后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他:「十八……一共多少?」
他在地上写:「八十叁」
我捂住脸,把自己陷进黑暗里。
一夜之间,十八屠了晁京满门。
他根本没有把自己当过人,他只是一把兵器。
「……有活口吗?」
十八慢慢摇了摇头。
「做得好。」
我伸手擦去他眼角干涸的暗红。
「……但以后不要不告而别,我会担心。」
十八有点发愣。
半晌点头,轻轻的蹭了蹭我的手心。
9
「宰相好雅兴。」
我冷漠的扫视过他桌上冒着渺渺白烟的茶具。
宋清章笑了:「太后娘娘,臣患风寒没能上朝,您还亲自来看我,实在太过体恤了。」
我沉声:「跪下。」
宋清章挑了挑眉,似乎并不打算动。
我朝左右示意,他们很快把宋清章按在了地上。
「见到本宫不行礼,宋清章,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天子不成?!」
他不说话了,面无表情的盯着我。
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以为不去上朝就能拖延时间吗?支持你叛乱的那些人,很快就会知道,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你连一兵一卒都没有。」
「所有人都是墙头草,风向变了之后……你的宰相之位,都难保。」
宋清章沉默了一瞬。
「小孺,你变了。」
我听了之后控制不住的发笑,连眼角涌出的泪都毫无知觉。
「我变了。」
「对!我变了。」
「可你没有变,宋清章,你一直以来都太爱我了,爱到要杀了我身边所有信任的人,爱到变相监禁我,爱到为一己私欲要做乱臣贼子,把太后变皇后!」
「你忘记了,很久很久之前,你只是一个中书省里最底层的文官。」
「是本宫让你当上宰相的,是本宫!是我亲手养出了你的狼子野心!」
宋清章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泪流满面。
他哽咽了。
「小孺……」
「你给了我地位,却从来不曾看过我……」
「是我做的不够好吗?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愿意和我多说说话?」
「即使先皇去世了,即使我已经用尽全力想讨你欢心了,即使我帮你扫平了垂帘听政的一切阻碍。」
宋清章无力的闭上了双眼,颤抖的睫毛被打湿。
「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让你看看我而已啊。」
10
我自宋清章处回来之后就一直头疼欲裂。
从前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晰,那时候,即使帮他当上了宰相,我从来不曾完全信任过他。
宋清章不明白,他越是做的无可挑剔,我就会离他越远。
我会警惕。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他就不明白呢?
还是说,是我让他变成今天这样的?
「娘娘,您不能再心软了。」
蒋让似乎犹豫了半天,方才说出这话。
「晁将军死后,群龙无首,西南边境内乱,您理应为大局着想。」
「此时应尽快任命新将,出征镇压,至于宰相……朝中的大臣们人心动摇,此时是个好机会,大可软硬兼施,将他架空。」
我扶额,沉默良久。
「蒋将军。」
「你说……如果我不当这个太后,他会不会当个好宰相。」
蒋让大惊失色。
「太后娘娘……您……」
我摇摇头:「罢了,就按你说的做吧,至于派谁去西南,我还要再想想。」
「臣遵命。」
蒋让走后,宫里又变得空荡。
没有比这更寂静的夜晚。
我推开窗,才发现宫里各处已点起了万寿灯,原来已经到了元日。
「十八。」
他照常从窗跃进,宛如一个披着月色的影子。
「你去过紫禁城外面的世界吗?」
十八摇了摇头。
我并不意外,暗卫都是在宫里自小培养,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没了自由,每天就是把自己当作刀,分毫分秒的磨,活下来的那几个就算幸运了,哪会知道这个世界不只有阴暗的地下室、互相厮杀的练武楼?
他脸上的伤疤依旧明显,看样子这辈子都好不了。
我伸出手去碰。
十八像被惊吓,猛的向后退了一步,随后盯着地面不敢再看我。
「不许再躲。」
我补充道:「这是懿旨。」
十八只能把头抬起来,我的指尖终于轻抚上他的鼻梁,那道疤是坚硬的如蝉壳的质地,没有任何温度。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排斥我的亲近。
十八眨眼的速度变得很快,慌张的样子。
「你怕我?」
他张了张口。
我看出他在说:「我很脏。」
我的心脏不自主的抽痛了一瞬。
「谁说的?」
「不脏,一点都不脏。」
说完,我捧起他的脸,在那道狰狞的伤疤上,落下一个吻。
我第一次明白,这种让眼眶酸涩的情绪叫做心疼。
十八眼睛湿润,盛着莹润的月光。
像是一只很久没有得到过抚摸的小动物突然得到了奖赏。
良久后,我望向遥远的天际。
「等小皇帝长大,我想离开这里。」
「到时候跟我一起走吧?」
11
宋清章变成了一个没有实权的宰相。
这朝堂之上,再没有人同我唱反调。
正当我以为这一切令我疲倦的政治漩涡终于可以收束的时候,西南边境叛军一夜之间攻城掠池。
领头的那个首领叫莫危寒。
他放了一位战俘连夜回京,传一句话。
他说他要一个人。
那个人是宫中宰相的暗卫,没有名字,手臂上刻着字——十八。
12
莫危寒是旧朝的将士,怪就怪在,先帝在时几乎已经将将效忠旧朝的将领都清理门户。
调查许久,这位莫危寒年轻时意气风发,极受重用,后来老来得子,与夫人退居田野生活,再后来,天下改了姓氏。
他们一家都被追杀。
定是有一位位高权重者出手相救,他们是皇帝想杀的人,可谁敢庇护皇帝想杀的人?
我对着桌上凌乱的纸张与密信思量许久。
得出来一个我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宋清章。
先皇如此之信任他,给他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权利,可他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开始为叛乱做准备了。
他利用这些将士的怨恨,来给自己的叛变做铺垫,除了莫危寒,还有多少?
我不敢想下去了。
他那天哭的如此真心实意,他说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想让我「多看他一眼」。
宋清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从始至终想要的,一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皇位。
我太可笑了。
蒋让说的对,是我一直在心软。
13
「宣太后懿旨,宰相宋清章独断专权,以下犯上,包藏叛国之心,移慎刑司待审。」
牢房深处。
这可能是我见到过的,高高在上的宋清章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他昏迷了。
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开,露出里面的皮开肉绽,鲜血依旧再向外涌。
我本能的皱起眉,身体里泛起刺骨冰冷,沉声道:「把他泼醒。」
一桶冰水浇下。
宋清章的身体缓慢的颤动了一下。
我过去抬起他的下巴。
「看清我是谁了吗?」
宋清章半眯着眼,声音晃晃悠悠的,不真切:「……小孺。」
他依旧这么叫我。
怒火从胸膛里升起,我用力的扇了他一巴掌。
「你也配!」
深深呼出一口气,我试图平静下来。
「宋清章,我问你,莫危寒究竟是不是你庇护!」
「我问你,先皇……先皇在的时候,究竟哪点亏欠了你?!」
宋清章看着我笑了。
笑的像一个天真的孩童。
「小孺,我比他爱你,你不知道我多少次想要他死。」
「莫危寒……给你添麻烦了吧?」
「我……替他给你道歉。」
「但你那个……十八——」
宋清章嘴角的笑意收敛了起来。
「可不是什么你的忠仆,他啊,也不过是一个叛贼的后代。」
「和我一样……」
他的气息如将死之人,寒冷的萦绕在我耳边。
「不配。」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身形不稳,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1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宫的。
三天前,十八已经被送往西南边境。
哪怕现在快马加鞭去阻拦,也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那么,十八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这是我给他下的命令。
「你要不惜代价,取叛军首领头颅。」
他一直都会很好的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不过问任何理由。
我感觉自己手上有黏腻的鲜血,这种反胃感让我吐了个天昏地暗。
15
十八真的提着莫危寒的头回来了。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十八知道了真相,他还会效忠于我吗?他还会陪着我吗?
但我又抱着侥幸心理。
万一莫危寒其实根本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呢?
许多话在嘴里千回百转,最终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你做的很好。」
十八很淡的笑了一下,他已经渐渐学会了这种「笑」的表情,虽然看着还是有点生硬。
「今天是……端阳节。」
「节日快乐,十八。」
这是个团圆的日子,想到这,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面对他了。
回到寝宫,我把所有的宫女都打发走了,一个人呆在空荡的房间里。
众叛亲离。
我也会像宋清章那样,像先帝那样,众叛亲离吗?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差别呢。
为的是这个天下正统,可是排排除异己,匡扶正统后呢?
剩下的又是什么呢。
滔天的权利和永远尊贵的血脉吗?
我可以任由自己的眼泪涌出,却永远也没办法找到问题的答案。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树枝的轻响。
十八怀里抱着一个木盒,悄然无声的跳落在屋内的地板上。
我眼前朦胧一片。
闻到了一丝甘甜的粽叶味道。
十八凑过来跪下,双手呈上了那盒筒粽,摆的整整齐齐。
「哪里的?」
十八在我的手心里写:「御膳房。」
我哭的有些累,也不知道十八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我哭的。
他有些担忧的看着我。
随后小心翼翼的又在我手心里写下:「吃饱就不哭了。」
见我没有反应,十八主动拿起了一个筒粽递给我。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
好甜。
很多年我都没有吃过了,宫宴上大多是精致的山珍海味,就连这种普通的粽子都不配摆。
我突然又想起宋清章说过的那句话。
「小孺,你变了。」
我这辈子,从家里人的掌上明珠,进宫变为嫔妃,当了皇后,又变成了太后,到如今,我却无比怀念宫外的日子,那段在市井小巷里无忧无虑的偷吃糖葫芦的日子。
「十八……对不起。」
我没忍住,大哭了起来。
「我……我真的……我不是故意……」
情绪崩溃边缘,我陷入一个有些僵硬却很坚实的怀抱。
十八在轻轻的拍我的肩。
有节奏的那种,像是说,别哭,别哭。
他一直守着我,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我的眼泪干了,也吃饱了粽子。
寂静仿佛要把我吞没。
外面的月亮虽圆,却发出惨淡的光。
我终于说出了口。
「十八,你杀掉的那个叛军首领,是你的……父亲。」
16
时间凝固,我一动不动的等着这场审判。
但十八很久都没有反应。
他露出了很疑惑的表情,眉头微皱。
又过了漫长的几秒,十八摇了摇头。
我睁大了眼睛:「不是?莫危寒不是你的父亲?」
十八肯定的点头。
我吊着的心终于落地,还好,还好。
然后我找来纸笔,放在十八面前。
「跟我说说吧,莫危寒到底是谁?起兵叛乱后他为何独独要你去?」
烛火昏黄,我的影子摇曳的落在宣纸上,和十八的重叠在一起。
我慢慢的等他写完。
才知道故事原貌。
莫危寒二十多年前,收他为徒,但不止他一人,与其说是收徒,不如说是给他们一口饭,然后就能得到许多廉价的苦力,当士兵们的人肉练兵器,这些孩子在流浪的时候早已受尽艰苦,所以并不反抗,也就这么活了下来。
十八后来被卖去当暗卫的时候只有十三岁,只用了两吊钱。
而莫危寒之所以要他,不过是因为受宋清章的指使,他天真的以为,师徒相见时十八会手下留情,从而借机取他性命。
我心里难受。
但十八却丝毫没有情绪的波动,他好像只是在说别人的人生。
两吊钱就可以买去的性命。
这才是真正的命如草芥。
「十八……当宋清章的暗卫时,你幸苦吗?」
他似乎想起很幸福的事,摇头,然后指了指我。
「——总可以见到你。」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是不是说明,其实十八很早很早之前……
「你喜欢我吗?」
我脱口而出。
十八的神情呆滞了一瞬,仿佛才察觉自己的逾矩,他慌乱的跪在地上,开始抽自己耳光。
我赶紧拉住他的手。
「我只问你,你喜欢本宫,对吗?」
堪称对峙的场面,十八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被我堵进了死胡同,没有退路。
终于,十八哭了。
他哭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读懂了他因痛苦而变形的口型:「我不配。」
17
最终我还是不忍心逼他太狠。
这不是一时就可以改变的东西。
但好在我和十八还有很长的时间。
镇压叛乱后,我让蒋让去查探了像莫危寒一样的旧朝余部,果然大都与宋清章有密不可分的关联,证据确凿,我却不想让宋清章就这么死了。
他不是那么处心积虑的想要权位吗?
那宋清章就继续做他的宰相好了,所有人都可以去踩一脚的宰相,对任何事都无可奈何的宰相,坐在高堂之上却众叛亲离只能孤独终老的宰相。
我要他眼睁睁看着我获得他这辈子都不能碰触的幸福。
气温升高,最近我有些嗜睡。
很多次,我都抓到十八掀开窗户进来,偷看我睡觉。
被抓到之后他又跑的比谁都慌。
我觉得好笑,就给了他一个正当的差事。
「以后我午睡,你拿着这个蒲扇,把冰块上面的凉风扇过来,明白吗?」
十八郑重其事的点头,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他太乖了,自己用力的扇风,辛苦的很,也要保证我能吹到凉气。
我于心不忍。
「行了,过来,陪我睡一会儿。」
然后我就发现,十八睡觉习惯靠在墙边坐着,或者索性站着,从来不躺下。
就算闭着眼,手也习惯性的放在腰间,保证下一秒就能拔出佩刀。
在这一点上他格外固执。
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为所动,我只能随他去了。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其实十八不是那种很不懂人情世故的呆子,虽然有时候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意外的温柔,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然而,不出半个月,他就被别人告状告到我这来了。
18
十八把小皇帝的带刀侍卫给打了,差点打死了。
别人本来是要把他押到大牢里的。
一听是太后娘娘的人才放。
我看着十八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颧骨也擦伤,实在是没想明白,怎么侍卫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他,结果他就发这么大火。
十八就是不说。
他只是沉默。
这样一来,我更生气了。
我第一次吼他:「既然这样你就别跟在我身边了,我不要你了!」
因为心疼他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决定这次一定不能轻易放过。
狠话说了一堆,对十八没有效果。
但是有一招有效。
那就是不理他。
做什么都不理他,把他当空气,连眼神都不分给他。
十八最后承受不住,红着眼眶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四分五裂的竹蜻蜓。
上面绑了一个流苏,那是我闲的无聊时亲手做的。
不记得什么时候,随意丢给了他。
这种东西,也值得他大打出手?
我不能理解。
但十八显然比我想的要伤心的多。
他的委屈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在我手心里写:「唯一的,坏了。」
我的心脏颤动了一下,叹了口气。
「想要我送你什么?都给你,给你成百上千个,以后不许再乱打架了。」
十八愣愣的看着我。
我看他满脸泪痕的样子实在可爱,没忍住亲了一口。
下一秒他人就不见了。
落荒而逃,背影像是着火了要冒烟。
一声巨响。
这人把窗户撞破了。
19
我找了太医给十八看病,看看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开口说话。
太医的胡子花白,抖了半天,说出两个字:「极难。」
我瞥他一眼。
「那也就是说,不是没可能?」
太医有些勉强的点了点头,随后又补充道:「这哑不是先天,只是药物的毒性破坏了发声的要害,若要重新疏通,则需要经年累月的吃药调理,还须得时常试着去练习说话,方才可能治愈。」
20
几年后。
乡间小屋。
「十八,今天还没练习呢。」
「快说话,试试看。」
「啊,啊。」
「不是啊啊,叫我筱孺。」
「小,小,然,」
「筱孺。」
「筱,筱孺。」
「嗯,然后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忽略掉十八涨的通红的脸。
憋笑:「嗯,连起来说。」
「筱孺,我爱你。」
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