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夜晚，我在急诊值班。
长期疲于应对各种急诊或者非急诊的病人，我已近乎麻木。
但对于两类病人，我个人是非常警惕的，一个是孕妇，一个是小孩。
晚上9点左右，一对中年夫妇抱着个小男孩急急忙忙地冲进我的诊室。
其中一个女家属，一脸惊恐，十分着急地冲我喊道：
「医生快帮我看看，我家孩子摔着脑袋了！」
夜间急诊，最怕遇到这种儿童头外伤，麻烦的往往不是孩子，而是家属的态度。
作为一个资深急诊神经外科医生，我自然不敢怠慢。
立马站了起来，然后赶紧上前查看病人。
「受伤多长时间了？」
「50分钟。」
「怎么伤的？」
「在公园玩儿，不小心从秋千上掉下来的。」
你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给孩子看病的家长，真的是十分在意自己的孩子的，受伤的时间，他们能够具体到几点几分！
儿童，是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换成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急如焚了，所以，医生的态度非常重要。
「摔下来之后，是后脑勺着地的吗？还有，摔倒之后有没有昏迷？」我一边询问病史，一边开始检查孩子。
「没有，没有昏迷，就是哭得特别厉害。」孩子的父亲焦躁地说道，一边说，还一边喘着粗气。
听就知道，肯定抱着孩子跑过来的。
「受伤之后吐了吗？」
「没有，没有吐，大夫您快帮我看看，有没有事啊？」孩子母亲急躁地说道。
这是个看上去五六岁的小男孩，被他的爸爸抱在怀里，意识清楚，也没有哭。
五六岁的孩子，体重至少也有30斤，抱着从急诊大门跑进来，肯定挺累的，喘粗气也是很正常。
但同时，我对这对中年夫妻的外貌初步做了一个评价。
男的相貌中规中矩，看起来似乎是个脾气还不错的人。女的面相不善，虽不是那种尖嘴猴腮的，但一看就不好惹。
我说过，给小孩子看病，家属的态度很重要。
首先大致简单评估了一下，孩子精神状态良好，只是似乎有些嗜睡，可能受伤后受了惊吓，再加上哭泣，有点儿累的样子。
但孩子整体的状态还是可以的，孩子头部未见头皮裂伤，后脑勺的部位可以摸到一个很大的头皮血肿。我拿出手电，对孩子的瞳孔照了照，没问题，瞳孔对光反射良好，让孩子伸出舌头，看了看也没问题。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以经验上来判断，孩子应该是没有大的问题。
「孩子多大了？」我问道。
「6岁了。」
「受伤后有没有肢体发紧之类的现象？」我问这个，其实是想问问孩子有没有癫痫之类的，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癫痫是个啥，所以只能通俗地问症状。
「没有发紧，哭得厉害，后来哭累了就睡着了。孩子老想睡觉，我们害怕，就赶紧过来了。」女人急切地说道。
结合孩子父母的回答，我更加肯定了孩子应该问题不大。
我又顺手检查了胳膊腿和肚子，胸腹部四肢也没有外伤，应该就是单纯的头部外伤。
「问题不大，我觉得没什么大事，可以观察看看。」我温和地对着孩子父母说道。
「啊，大夫，那孩子脑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瘀血什么的啊？用不用拍个片子看看啥的，将来会不会留后遗症啥的啊？」
女人语速像是机关枪，我的话刚说完，她的问题就来了。
「鉴于目前的情况，孩子有点儿轻度嗜睡，为了排除一下颅内出血，您要是不放心呢，可以做个头CT看一下的。」我说道。
女人非常肯定地说：「做，做，我们坚决要求做CT。」
「CT可能会有一定辐射，但是您家孩子6岁吧，因为是射线嘛，这个得跟您说清楚啊。」
我一边敲电脑写病历，一边说道。
「啊，有辐射啊，辐射严重吗？」女人一下子难住了，和她的老公面面相觑。
「对啊，我刚才说了，问题不大，可以观察看看，如果不放心，可以做个CT看一下，这个辐射是长远的效应，单纯一次问题不大，但保不齐有的小孩子会得血液系统疾病什么的。」我平静地解释道。
两个人犯难了，女人似乎有点儿生气地冲我说道：
「你是医生，你说应该怎么做啊？你给个意见嘛！」
女人说话有点儿生硬，有些要发火的样子，可能因为太着急了吧。
其实，这种摔伤头部的孩子，90%以上都没有问题的。
我刚才已经说，问题不大，可以观察看看，这个已经是我的意见了啊！但我不能这么跟家属沟通。
男人看着我没说话，他一直是旁观的角色。
我又郑重地说道：「其实，一般孩子受伤问题不大，孩子说脆弱，但也很结实。我说了可以观察看看，但是有1%的情况会有颅内出血，就是你们说的瘀血，这个我不敢保证啊，毕竟受伤刚1个小时，我也见过10几个小时之后有迟发出血的。至于CT做不做，你们自己商量啊。我得把各种风险利弊和你们说清楚啊。」
「欸，你怎么说话这个样子啊？你们医生现在什么责任都不负的吗？怎么把责任全都推到我们患者头上了啊？」女人更加生气地说道，脸都气红了。
「你也是，看个孩子都看不好，也不帮着说个话啊！」女人冲着她老公生气地说道。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的内心其实很平静的。
其实我都想到了，有些孩子家长，很容易上头。你和他说了问题不大，他还不放心，质疑你的专业性；你提出第二套解决方案，做CT检查，他又会害怕CT辐射。
有的人肯定会说，你们医生太鸡贼了，这样省事，把锅全甩给家属了。
我如果告诉您，有家长孩子得了白血病，医院拍CT照了辐射导致的，过来到急诊办公室死乞白赖地闹，你还会这样说吗？
你想吃螃蟹，又害怕被钳子夹手，那我有什么办法。
看到女家属这么硬气，我也不惯着她。
又把头颅CT可能有的辐射交代了一下，让他们自己考虑。
家属商量了10分钟之后，还是同意做了。
这个丈夫还好，不是那种挑事的人，一边帮着劝他媳妇，一边商量到底做还是不做的事情。
其实儿童单单照那么一次头颅CT，辐射的问题不大。
可你必须告诉家长相关风险，是必须告诉，这是人家的知情权。
不然，医院就网上一查，看到「一次头CT相当于40次胸片的剂量」，扭头就会气冲冲地要揍你，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为此，我还写了科普，不过并没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家长自然而然地就会提到辐射的问题。
可能中国的家长太焦虑了，好比病情重了想输液，输液的时候又害怕过敏。
我不知道这种焦虑从哪里来的，单单从一晚上我经常能看到5到10个孩医院看病就能知道——有的孩子头皮仅仅是单纯的一点点擦伤，医院看病。
我承认大家的自我健康意识提高是好的事情，但是似乎有点儿过度。
轻度擦伤的孩子，我必须非常严肃地拿出碘伏来给伤口消消毒，有时甚至还得套个网帽。最后还得因为「打不到破伤风」给你掰扯不清。
没办法啊，不这么做不行啊，我被投诉过呢，还被全程拿着手机全程录像过呢。见到太多了，我害怕了而已。
给小孩子看病，医生的态度很重要，家属的态度也很重要。
这个女人不信任我，因为我说可以观察的时候，大部分患者基本都不会再选择拍片子了。
我其实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女人最后有点生气地说：「我们做CT！」
我就开单子了。
但是那天晚上特别忙，至少CT室是真的非常忙。
疫情时期，好多排队做胸CT的患者。
家属交完费后，去CT室门口排队，结果一看前面还有15个人。
立马不干了，跑回诊室来找我，女人生硬地说道：
「大夫，前面那么多人排着呢，这轮到我们孩子不知道还得多长时间呢，你不能给我们加个急吗？」
「目前来看，孩子应该问题不大，这晚上都是急症病人，您就耐心地等待一会儿吧。」我说道。
在急诊，并不是你自己觉得急，你就是急诊。
谁知道，孩子的妈妈立刻就和我翻脸了：
「什么，你这什么态度啊，我家孩子这么小，万一有个什么事你负得了责吗？」女人彻底爆发了，直接给我吼起来了。
我一看，好嘛！这家属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啊！彻底打算和我发飙了啊。
家属的心情我真的可以理解，但是这么个法子我也吃不消啊。
直接跟她吵肯定是不对的，这个时候我赶紧安慰家属说：
「行行行，您稍微等一下，我给CT室打个电话，看能不能给您加个急吧。」
哎，真的没有办法。
拨通CT室电话，那边的同事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他从晚上一上班，就在马不停蹄地做CT，一个CT快的2分钟，慢的赶上腿脚不好的老人，得10多分钟甚至20分钟。
我把情况说明了一下，CT的同事说可以，我给你往前提提吧，但是大夫得来CT室门口，和前边排队的家属解释一下，避免发生冲突。
「没办法啊，兄弟，我这儿人太多了，你突然这么往前插一个，后边的人肯都记着自己的号呢，很容易打起架来的！」CT的同事，真的是好人啊。
我想不起来，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和超声、CT、输液室、分诊台的护士们技师们互相搀扶着走过来的。
我遇上了惹不起的人，只能委曲求全。
其实，如果真的感觉孩子伤得比较严重，我们大夫是非常负责的。
我首先会把孩子送到抢救室，做上心电监护，然后亲自带着去CT室检查。
但是，今天这个小孩，其实大概率是没有必要做这个CT检查的。
可赶上这种不讲理的家属，我能说什么呢？
可实际上，来急诊看病的很多人并不懂这些，只是认为自己急，没有收到应该有的快速绿色通道的待遇，就会时不时将不满意的情绪强加在医生或者护士的头上。
有的时候真的让我们苦不堪言。
然而，又能怎么办呢？
打这通电话的时候，我诊室门口的病人已经开始积压起来了，陆陆续续来看病的人都等在了门口，我必须尽快处理这个事情。
说实在，我想解决问题，从来不想激化矛盾。
但似乎有的时候，患者来看病，是带着一种不信任的态度来的。
我甚至能理医院的儿科大夫。
今天的孩子，还只是父母齐上阵，但在儿科里，经常出现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七八个人带着孩子来看病的。
我带着孩子父母抱着孩子来到CT室门口，看到CT门口的长队，我也没办法，疫情期间，因为肺部CT检查激增，医院影像科压力特别大。
CT室的技师经常一晚上做多个CT，这是个什么概念，基本上是一刻不停歇地做检查、做检查、做检查，一直到凌晨四五点才能消停下来。
医院有两台CT机器，一台门诊CT，一台急诊CT，急诊CT基本上24小时不停地工作。
门诊的CT病人量也不小，总是做到晚上8点多。
我和CT室同事打好招呼后，在门口和前边等待的几个家属解释了一下，正准备带着孩子进去做CT的时候。
一个老大爷突然大声叫嚷起来：
「凭什么加塞，凭什么不排队？」
我没敢说话，孩子的母亲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吓到了，很显然，她似乎没见过这么凶的人。
我看了看，是个老大爷，留着白胡子，像是那种地道的农家老汉，但是声如洪钟。
老大爷指着我和我旁边的孩子父母骂了起来：
「你们凭什么插队啊？凭什么啊？今儿要不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看我不把门给你砸了！」
原来他是带他80岁的母亲来看病的，已经辛辛苦苦地排了快1个小时，我带着孩子来加塞，其他的家属有通情达理能理解的，但也有就是不能理解的。
这个大爷就是如此，不听解释，就是不肯让步。
「大爷，我们家这个是个孩子，我们挺着急的！」女人这么说的时候，态度瞬间软了下来，声音比之前低了不少，态度也没有对我们那么凶。
「你家孩子是人，我80岁的母亲就不是人吗？凭他妈什么插队？」大爷心中的火气也很大，脏话都喊出来了，然后就是各种污言秽语。
我没敢说话，也不想说话，对孩子父母说道：
「您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能帮您做的都帮你做了，我也没办法了，除非您能说服这个老大爷。」
被突然骂了之后，这对夫妻着实傻了，我以为他们会强力反击，会骂回去。
没承想，他们一改刚才的嚣张，变得十分温柔听话。
「不好意思啊大夫，让您费心了，我们看人也不是特多，要不然，我们在这好好排队就是了。」于是我们只能撤退了，没敢惹那个老大爷，等我们走了，他一直骂到自己没有力气，才不再骂人了。
因为诊室和CT室离得不远，这戏剧性的一幕被后边排队的患者都看到了，但是他们都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回到诊室，继续看病人，带着N95口罩的我，嘴角居然露出一丝笑容。
因为我是真的开心地笑了。
是的，被病人骂了，我居然开心地笑了。
因为那个夜晚，再也没有家属吵吵着跟我说要加塞做CT了。
CT结果的确显示孩子没事。
孩子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醒了。
我再仔细做了一番神经系统查体，确定没事，就让他们回去了。
家属态度特别好，临走时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
呵呵，我只能呵呵了。
那天晚上，我开心地笑了，笑到最后，竟然发现眼角有眼泪流了下来。
哦，是我的心哭了。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医生的尊严已经彻底丧失殆尽了。
在那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急诊的夜里，我只能说，我真的已经习以为常了。
俗话说得好，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虽然这是个非常小的事情。
但是，细思极恐。
我如果拒绝那对夫妻加塞的要求，我会被骂，被投诉，家属会说我没有同情心，然后耽误后边的病人看病，倒霉的话还会被后边的病人继续投诉。
而且，围观的病人也许会骂我没有同情心，说医生冷漠。
我如果接受了他们加塞的要求呢，后果就是被另一个家属骂。
最终遇到好的结局，就是横的遇上愣的了。
然后以这种尴尬的局面化解了危机。
但是，如果这个孩子真的生命垂危，我会义无反顾地加塞去做CT，我会去做那个不要命的。
我甚至可能会狠狠地顶撞那个老头，必要把CT给加上塞。
这就是我们医务人员。
这些年，儿科医生流失了多少，已是不争的事实。
医务工作者的尊严，真的是越来越不值钱。
在急诊科，在儿科，没被骂过的医护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吧。
医院，生存真是举步维艰，希望，别让医生流泪再流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