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罪犯行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都会特别漫长，在牢房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往门外眺望，和我一样。大概每隔十五分钟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时钟，终于熬到了九点一刻。赶紧拿起风衣套上，戴上帽子，匆匆走进夜色里。挑了条平时少有人走的路，躲开沿途的街灯，本来十分钟的路程三分钟就走到了。稍微抬起头用余光一瞥，有个人挨着墙角抽着烟。和我一样穿着黑色风衣，魁梧的身型把月光在地上挡出了一片一米多长的轮廓。不用看清楚样子就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压了压帽子，三步并成两步往他走去。
“”
里奥和我是在一间网吧里认识的。如果想在一个城市里找到失意落魄的年轻人，网吧肯定不会让你失望。这里汇集着来自五湖四海却又无家可归的人，却在有意无意间表现对生活的不屑。不过得先说清楚，我算不上无家可归。首先我家在隔壁城市，虽然说地铁两小时能到家，但是还是挺麻烦；其次我在这里上学，本来也可以回宿舍住。只不过他门禁实在太早，在外面晃晃荡荡就赶不上了，所以还是来网吧省心。我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里奥也不是无家可归，只是他那间“纸牌屋”，也算不上个家。至于我为什么这么想，大家后面会知道的。
刚开始我和里奥并不熟，只是每次网吧包夜我都能看见他，几次之后也就认得这个人了。网吧的包夜模式可能和其他行业的不太一样，以更低廉的方式，给年轻人空虚寂寞的夜晚提供温暖舒适的游戏体验。不是因为网吧老板年轻受过苦，懂得年轻人的不容易，而是晚上电脑空着也是空着，相当于搞个优惠活动吸引顾客而已。
里奥和我真正算认识，就是在一天晚上的包夜里。那天晚上人意外地多，我逛了几圈都没有位置了，刚好等到了有人上完网准备回家，我连网管来清理桌面都等不及，就先坐了下来，搞个卫生的功夫就被捷足先登。坐下来才发现，隔壁原来是他。一开始也在意，大家在网吧总是有自己的事做。和在学校一样的事，在网吧打游戏才是正事，在这里上网课学习的话反而会被当成一个另类。我就在这两个群体的交集里，期末考试快到了，得抓紧打游戏中间的空隙，认真复习。听着听着课，感觉周围烟雾缭绕，该不会读书读得走火入魔了吧。吓得我往左右一看，原来是里奥在抽烟。
“兄弟，这个区域禁烟的哦。”
“丢，包夜不抽烟，怎么顶得住啊。”
“红牛来两瓶，快活似神仙。”我指了指鼠标隔壁了红牛。
“算了，还不如喝可乐。”
本来在网吧这种每个人都心浮气躁的场所，给人提意见，哪怕只是让人轻轻抬下手，都有可能引发一场恶战。轻则互相问候双方家属，重则拳脚出击，不分高下，只决生死。但是这次倒没有，相反里奥和我还因此熟络了起来。不是因为我长得帅，说话风趣幽默。而是我们刚好都瞧见对方屏幕上在玩同一个游戏，一个人征战沙场总不如两个人共赴黄泉来得有意思。大多数人不喜欢读书，觉得无聊可能也是因为看书的过程中没办法两个人一起骂作者。
在沙漠地图里，里奥的枪法俨然让我回忆起电影英国往事里面的西部牛仔。我跟在他后面跑，有时候看不到对手，还在房子或者墙壁后面躲着的时候，就已经能听见他的枪声，随即屏幕右上角就跳出里奥击倒对手的信息。然而虚拟和现实往往是相反的，里奥的样子，怎么形容呢，我以我最崇高的敬意作出对他的评价：他可以胜任周星驰任何一部电影里每一个猪肉佬的角色。
我真正走进里奥的生活，则是几周后的一个晚上。昨天晚上刚通宵复习，今天考了一天试，明天早上还有一门。与挂科相比，少睡几天死不了。走到网吧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有点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了。
“今天怎么这么迟。”我刚坐下，里奥就问我。经过上次之后，这两个位置就成了我们的专座。谁来得早，也会给对方留个位置。
“在图书馆找本书，找了三层楼都没找到，倒霉。”
“你脸色有点不对啊，这几天都没睡？”
“明天还要考试啊，睡什么。”
“那不行。我怕你猝死了，还要我去录口供，我上班很难请假的。”
“那也没办法，都快十二点，宿舍早就关门，回不去了。”
“没事，去我家，走。”
话音刚落，里奥就拉着我往他家走。说实话，此时此刻我是很震惊的。震惊的原因主要有三。
一是他竟然关心我的健康，但其实这个也可以理解。毕竟已经并肩作战一段时间，战壕中培养的过命交情，没了我以后谁陪他驰骋江湖。
二是他居然还有个房子。这我就预料之外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三和大神那种侠客，打一份零工赚钱，然后混三四天网吧，没钱了再去打工。没想到他还有钱租房子。
三是他居然还有份正经工作，是附近一家公司的程序员。程序员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但就是知道他有份工作我都已经很震惊了。不是因为他整天在网吧打游戏没时间工作，而是看起来凶神恶煞，吊儿郎当的都能找到工作吗。也不是因为对他外貌的偏见，是他这个人就不像个正常社会人。这里社会人的定义是指具有自然和社会双重属性的完整意义的人。
这个网吧坐落于城中村，里奥家就在附近。城中村这个概念源于城市发展过程中，由于城市规划导致局部地区的发展不平衡，滞后于时代发展步伐、游离于现代城市管理之外、生活水平低下的居民区。既然游离在管理之外，那遇到什么新鲜事物也见怪不怪。说来凑巧，在我们路过一条小巷的时候，巷尾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不停地对来往的行人打招呼。我偷偷瞥了一眼，粉墨也无法掩盖她们脸上已经松弛的赘肉，感觉和市场摊档上摆在砧板上的猪肉差不多。而且两者商品的性质还出奇地相似。
“靓仔，好久没见你过来玩啦，是不是忘了我啦。”忽然间其中一个阿姨对着我们的方向用一种更甚于于矫揉造作的语气再撒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这种行为称之为撒娇。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当时我忽然被吓了一跳，感觉阴风阵阵，身上的各种毛孔都在表现着它们的抗拒，恨不得以一百米冲刺的速度离开这个地方。
“今晚有事，不行，过几天吧。”我一直低头走，忽然感觉身边少了一个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里奥在和刚才那个阿姨聊天。原来他们两个是认识的。
“别骗我哦，我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已然经不起一丝刺激。”这句话听得我心头一颤。从文学的角度来分析，此时此刻语境比词性带来的威力更大。
“放心，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完后里奥带着一丝嘴角的邪笑，向我走来。
这晚的经历，在我心中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判断一个男人是否成熟的标志，就是看他是否能熟练地应对中年妇女的调戏，并在此之中表现得游刃有余，不卑不亢。
这条巷子在我的印象里，和走长城的感觉差不多。四处斑驳的红砖，时不时有些倔强不信命的植物从缝隙里窜出。有的地方窄得只能容得一个人通过，因此我们要在路的这头等那头的人走过来，我们方可走过去。这样的路却给人不一样的感受。平常生活中我们在起点终点处都很坚定，因为明确了自己来自哪里去向何处，所以只能在过程中迷失方向。这里不同，在起点和终点处都要担心路的对面会不会也有人正要过来，踌躇不定；只有当你踏上这段路的时候，才能坚定地往前走。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他那间“纸牌屋”。为何我要如此称呼，请听我娓娓道来。相信大家初中刚上物理课的时候，老师为了让大家了解平衡结构，都会让同学们用纸牌搭建一幢房子。这类房子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你轻轻碰其中一张牌，整个房子都会摇摇欲坠；抽出其中一张，甚至会直接坍塌。那个晚上，我听了一晚清晰的踱步声、洗澡声、洗衣机运行的声音等等等等。虽说盛情难却，但是如果能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挂科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经过了这一晚上的陪伴，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起来。游戏从我们的全部，慢慢变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年龄就比我大几岁，毕业参加工作没几年。大部分人总会有好为人师的习惯。看着我这么一个稚嫩青涩的小伙子，他想到的可能是几年前的自己。他开始更多地和我分享他的生活，他的经历。
列夫托尔斯泰曾经把人分为几类：或无知、或享乐、或摧毁，还有一类我忘了。不过那不影响，前三类已经能涵盖绝大部分人了。无知可谓是社会上大多数人的生活写照，包括我自己。俗语说无知者无畏，但我觉得这是不准确的。于我而言，宇宙的边界，生命的意义，对我来说皆为未知，心存敬畏。在此之上，也衍生出三种人的行为。有人去探索，不断追寻生活的边界，祈求用科学或常识解释生活；有人心存敬畏，以宗教或信仰为生活信条，希望通过劳动实践检验生活本质；大部分人视若无睹，通过享受自己或他人直接或间接产生的生产资料满足日常需求，虽然看似每个人的做法不同，但本质大都雷同，就是对生活的挣扎。
里奥属于第二类人。享乐和当下流行的躺平性质有点像，但属于同种内容的两种极端表现。躺平可能就是找个地方躺好，不受欲望摆布；享乐便是纵身跃向欲望的深渊，释放人类的本能。据他所说，下面的话我是原话复述啊，没有一丝添油加醋艺术加工。本来他也不是每天这么下班就去网吧，白天就回公司打瞌睡。他在大学期间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了，成绩挺好，女朋友也挺漂亮。两个人好像是大学认识的，本来打算毕业之后一起留在这个城市，就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了。然而生活总不会像预期一帆风顺，计划存在的意义也是为了被打乱。他女朋友突然和他说她得到了个大城市的工作计划，比她留在这里的发展会好得多，问他是怎么想的。里奥可不这么想。留在这个城市，首先收入也不会比大城市低太多，其次工作压力会少得多，生活节奏也因此更加舒适。该满足的生活需求也能满足，那为什么非要听网上的毒鸡汤，跳出自己所谓的舒适圈，去个陌生的环境奋斗呢。两人因为这件事吵了几天。两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才是真理。一个认为这就是没有上进心的表现，另一个认为这个表现和上进心没有关系。倾诉过程中他还让我评评理，我只能说从真理的唯一性来分析的话，两个人的观点都是错的。因为真理本来就不该存在正反命题的情况。
他笑了笑，估计也没把我说的话放心上，继续说了下去。本来以为她女朋友只是发发小脾气，毕竟这种矛盾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这次是玩真的。讽刺的是，这次的核心冲突，还是一个正反命题。一个说这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择，选错了就完了。另一个说今晚你去吃个麦当劳还是肯德基也是个重要抉择，根据蝴蝶效应也能影响未来孩子的性别。这种情况一般被称为牛头不搭马嘴，一个认为对方嘻嘻哈哈，另一个则认为对方不可理喻，结果也就显而易见。
里奥毕业以后果然也没多挣扎，顺利就去这座城市的一家比较大的公司报到了。他女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赌气，噢应该是前女友，也直接去大城市的公司报到了。两个人从此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幸的是，现在看起来，里奥是从独木桥上摔下去了。这种外表粗犷，性格嘻嘻哈哈，看起来玩世不恭的江湖男子，其实内心往往更加重情义，浪漫一点来说就是深情。听说毕业之后他
